他奇道:“天下这刀法闻名于云上君,却并非由他首创,当年从不曾藏着掖着,有许多印本。怎么,竟凋零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从眉到眼到嘴角,整个人俨然是大写的寡淡无趣,可再寡淡无趣,宁留锋提及天下刀时仍有自然而然的光彩加身,气魄皎皎。
那种光彩倒映在谢瑾眸中,如醍醐灌顶。
谢瑾明了野鸡书院不是真的野鸡,就像师父和先生们——
曾经也应当是天底下叱咤风云的人物。
老翰林颓然摇了摇头,说不出声。
宁留锋哑然,知道了是哪群龟孙子干的好事。
宗法默不作声地将第二本递到老翰林手里:“落霞剑的剑谱。”
一刀一剑,天下双绝。
老翰林哆哆嗦嗦地打开看完。
他跳起来,吼声如雷,精气神十足,指着宗法的鼻子怒骂:“天下刀!落霞剑!这是什么样的功法你心里没数?就被你这样无知的小崽子拿来垫桌脚?”
老翰林修行养性之乎者也几十年,平生头一次破口大骂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话。
骂完顿觉神清气爽,招呼自己学生:“你们在这里整理,尽快整理出个名目,我去催工,越快越好。”
说完不忘回头严厉瞪一眼宗法:“别让他们靠近糟蹋书!”
无知的小崽子默然擦掉一脸的唾沫星子,宗法头一次被凡人骂个狗血淋头,偏偏对方还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东西,年龄指不定比自己都大,一时不知该不该骂回去。
谢瑾问他们:“师父和先生怎会想到拿天下和落霞这两本出来?”
这两本背后的主人太能折腾,连带着两本秘籍一同站在风口浪尖,三十年如一日地招摇,并不利于书院的韬光养晦。
怎会想到?
事实上,三人几个时辰前争过一次。
是宁留锋先开的头:“既然要建藏书阁,把那两本一起拿出来罢。”
他没说那两本是哪两本,三人心照不宣。
“天下看过这两本的不少,会特意公之于众的不多。”宗法掀开眼皮觑他一眼,“你要是老老实实开个书院,昊天神殿想不到是你,这两本一拿出来,就很难说,多多少少得和你沾点九曲十八弯的关系。”
宁留锋一笑:“直接点嘛,直说昊天神殿想不到我竟然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修为全废还没以死明志,身残志坚地出来溜达溜达开了个书院蜗居一角做窝囊废。”
宗法惜字如金地点了点头:“你自己做窝囊废,不要连累上我。”
宁留锋以手撑住额头,笑意更深,无奈道:“没办法啊,我生来和老实搭不上界。要不然当初不会冲上神山给他们来两刀。一样是和神殿杠上,难道还分杠得老实和杠得不老实?”
宗法觉得自己人都能被宁留锋给气结实。
他打量宁留锋。
三十年的修为全废,三十年的改头换面遮掩容貌,石头的棱角都该被磨光,绝世美人也该被蹉跎成凡夫俗子,可宗法看宁留锋的时候,只觉得他一身锐气犹在,藏不住。
三十年的浪费光明藏不住,至高无上的神山昊天藏不住,至于那一身牵强附会画出来的皮囊……
更藏不住。
“我习落霞剑是个意外,剑谱原本藏于南疆王宫,被我偶得,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南霞挑起细细的眉,迎着初升的日光,面目模糊,任何人见她第一眼都会误以为她是个美人,“我曾查过自创落霞剑的前辈生平,可惜,如史书一尘芥,无来因,无去果,无姓名。”
她抬手,似要把天光一捧拘在掌中:“我只是觉得,落霞是好剑法,它机缘巧合落到我的手里,我便应该把它传下去。”
宗法冷冷瞪着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句:“我要是怕神殿,我几十年前就不会出山,一辈子老老实实龟缩在法宗,没人寻得着。”
他性子别扭,也就宁留锋和南霞,身不由己,捏着鼻子跟他凑合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听得懂他言下之意是答应了。
宁留锋语焉不详:“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想不到的。哪怕知道我活着,他们也不敢逼急我。”
“我……还有一刀,他们不敢接那一刀,谁都不会敢的。”
最后一句的声音极轻,低不可闻。
直至几个时辰以后,谢瑾问他类似的问题。
“徒弟。”
谢瑾听见宁留锋沉沉说:“有些事情,是不能藏私的。”
于是谢瑾也沉默。
紧接着,藏书阁落成,书目名册被梳理整齐,印了很多,世家权贵,清流文臣和尚有名姓的修行者,人手一份。
很多人看完最后情不自禁将纸张捏皱,喃喃一声:“……天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