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地方?”
裴旭身为安亭侯二子,上有父母纵容,下有兄长成器,人生前二十年生活在吃喝不愁的温柔乡里,真没见过这场面。
只见白墙黑瓦的房子里里,靠墙摆了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围着四条长板凳,对面是糊着纸的碗橱,另一侧则是砌好的炉灶,堆着一捆捆干柴。
要裴旭捏着鼻子硬挑出个优点,只能是干净,家徒四壁,老鼠都避而远之的那种干净。
南霞见他被吓到,好心解释道:“别怕,又不是要你劈柴烧火做饭,我们修行者很讲究的。”
裴旭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想你们这是哪帮子的讲究,照这样说,那城南杀猪的王屠户,城北牵牛的李农夫,哪个不是出身名门望族的讲究人?
说着南霞从柴火上掰了一根细枝,塞进炉灶:“炉灶四周皆刻有符纹助燃,掌控火力,你下次要点火烧饭,意思意思,随便折根小树枝就得了。”
她话音刚落,熊熊烈火蹭一下猛地窜天而起,恨不得穿过炉灶把屋顶上的瓦给掀开来咯,屋内顿时炙热如盛夏。
裴旭差点没给她跪下来。
是一只手扶住他,道了一声:“别怕,不会有事的。”
那声音有未见得如何好听,可在裴旭险些屁滚尿流的当下,莫名有让世俗臣服的威力似的,闻之定心。
裴旭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宁留锋的侧半边脸,他站得比裴旭离灶头更近,火星快燎他发丝上了,映进眸底时,竟有种近乎惊心动魄的摄人。
果不其然,一息过后,冲天烈火变成锅底如臂指使的温顺火苗,饭菜的香气蔓延开来,裴旭如释重负,双腿仍是发软的。
裴旭哆嗦着嘴唇:“那那那火光……?”
书生脸上罕见露出几分惭愧:“我画这些符时,纵然极力收敛,但其威力,对于做饭来说,仍然太大了些。”
裴旭情不自禁道:“那何止太大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烧书院呢。”。
书生不觉他顶撞自己,反而认同道:“不错,俗世种种,皆为修行,我先前太想当然,有的是要改的地方。不止是引火,挑水,做饭,劈柴,种田……且改着看罢。”
谢瑾眉头忍不住一跳,仿佛看见书院被水淹被斧劈被蔬菜淹没的荒诞将来。
一听到“要改”这两个字,妇人风风火火地端来饭菜汤,重重往桌子上一搁,:“宗法!你可给我省省吧你,我看现在明明好好的,改什么改!哪里有钱!“”
天大地大会做饭的人最大,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饶是在阵法一道上桀骜如书生,也不得不暂且妥协:“好好好,不改不改,省钱省钱。”
他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宁留锋给谢瑾盛了满满一大碗的萝卜排骨汤:“来,喝汤。今日是你拜师的第一日,我不讲究那些俗套虚礼,喝了这碗汤,从此便是师徒了,你日后想吃什么可以告诉南霞。”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又可亲,充满着师长应有的气度。奈何宁留锋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自负实在是在他脸上挂了太久,所以使得他不伦不类,活像个大尾巴狼。
裴旭瞪圆了眼睛。
他见过有人的拜师礼是传承千年的古剑,是举世罕见的异宝,活人白骨的灵药,独独没见过一碗萝卜排骨汤。
亏得谢瑾养气功夫上佳,他不动声色地双手接过这碗汤,含而又含地颔首:“那……见过师父。”
这是应了宁留锋的说法。
出乎他的意料,萝卜排骨汤是真的很好喝。
汤清味美,排骨炖得酥烂入味,热腾腾的汤将他从适才的兵荒马乱和习以为常的衡量计算中拉扯回神,头一次有了那么脚踩实地的感受。
他将汤喝完,方开口道:“幸好不曾为一场闹剧,毁了这一道汤。”
是七殿下一贯的说话风格,婉转,轻飘飘的,隔着三层呼应心照不宣,不屑是站得很高的不屑,夸奖也唯恐人听得出来一样。
宁留锋生平头一次当人师父,收的徒弟又是他生平仅逢的云遮雾绕性格,一时间觉得很棘手,干脆转开话题,直接道:“既然我徒弟你和姓裴的小子都进了书院,你们有什么想学的?”
寻常书院的寻常先生,能教学生的,不过是自己混口饭吃的一技之长。
然而不择书院既不是寻常的书院,宁留锋也不是寻常的先生。
所以他有此一问。
裴旭愁眉苦脸,深觉自己擅长的行酒令斗蛐蛐实在有辱门户说不出口,硬生生把自己挤成个歪瓢的苦瓜。
他到底是个老实孩子,没意识到纵然斗蛐蛐难等大雅之堂,书院劈柴烧火做饭的三板斧未必好到哪里去。
谢瑾应答道:“我并无修行根骨,恐要浪费师父一片好心,只能习些寻常学问。”
凤陵谢家,上马挽弓,下马横剑,代代均出大修行者。
生在这样一个人家,却没有修行根骨,实在是非常不光彩的一件事情。
但谢瑾说话时风淡云轻,遗憾得恰到好处,乍一听很有事无不可言的风光霁月,让人一腔耻笑之心溃不成军。
宁留锋不置可否:“你不想学,那就不学。”
他说的是不想学,而非不能学。
谢瑾近乎本能察觉这句话的微妙之处,正欲开口时,宁留锋轻咳一声:“突然想起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他已脚底抹油般溜到门口。彼时,桌上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
宗法搁下筷子,怒道:“秦铮你给我回来洗碗!”
外面一片寂静,唯有风拂树叶的簌簌声。
宗法刚露出个冷笑,不等他卷起袖子出去找宁留锋干一场,谢瑾站起来,慢条斯理收拾起碗筷:“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来罢。”
宗法和南霞很欣慰,很感慨。
宁留锋这人模狗样不争气的,竟真收了个勤勤恳恳的老实徒弟。
岂有此理。
白瓷碗伴着脆响,在地上摔了个八瓣开花。
七殿下到底是金尊玉贵的皇室血脉,平常干什么不是一堆人前呼后拥,饶是是个再触类旁通的人精,也断然没有会洗碗的道理。
谢瑾见着碎瓷,破天荒动了动眉,约莫是有些微茫然。
窗外掠过一道白影,刚刚不见人影的宁留锋倚着门框,非常痛心:“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套碗筷。”
谢瑾望着他,平生头一回失言。
七殿下的风仪着实好,那点茫然于他,反倒是点起一把鲜活烟火气,如冰雪映朝阳般的引人眼目。
宗法……宗法此时也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良心,痛心疾首:“秦铮!你……你能要点脸吗?”
南霞木然道:“不要,没有,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