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在一处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幺!”贾环便瞪着眼,“六要要!”‘‘七一!”“八要要!”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侧说这话,人家笑话。”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景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者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遥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看待,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者杯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得让他三分。
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脏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里,怎么了?兄弟们小亥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兑这样话做什么?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素日怕顺,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野你也是个没性气的东西呦!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你爱和那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个玩。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因问贾环:野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兑道:“输了一二百钱。”顺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回头叫丰儿:野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一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艮得牙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野去罢!冶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野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野打那里来?”宝玉便说:野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野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野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野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冶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艮了来,问道:野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野你管我呢!”宝玉笑道:野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遭塌坏了身子呢。”黛玉道:野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野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野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野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野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野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野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且妹,宝且且是两姨且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尔,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野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野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野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宝玉笑道:野你学惯了,明连你还咬起来呢。”
湘云道:野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野是谁?”湘云道:野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野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野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冶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