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世子,主人曾经让人教过我。”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可杜权只是怕他目不识丁丢了脸面,又无法让来卜卦的人相信,草草教他学了几个字。
在进宫之后,皇上嫌他上不去台面,才送他去晋西书院读书。而他如今会读会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面前这人手把手教的。
柳重明不再多问,手中用力,拉他起来:“坐着说话。”
曲沉舟心中苦笑,他倒宁愿跪着。
宫中有指派的宫人教导他礼仪,可他那时太胆怯怕生,哆哆嗦嗦地总也学不会,是重明私下里用小竹棍一点点帮他矫正过来的。
这些习惯已经浸染到骨子里,他如今却不得不努力藏起。
坐到椅子上时,他把身体一直坐到靠背根上,又蜷起双腿,踩在下面的横梁上,然后把双手缩在腿上。
从前因为这个在奇晟楼养成习惯的蜷缩姿势,重明气得把他的手心都打红了,打完又一脸懊恼地跪在他面前,给他细细地擦着药膏。
就是在这样磕磕绊绊中,他才渐渐在人前挺直腰杆,一点点变成了那个冷漠寡言、心如铁石的曲司天。
想起那些很久前的往事,曲沉舟忍不住抿了一下嘴,没想到重明费心教的东西,又这样物归原主。
柳重明只是不动声色看着,看得曲沉舟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他比谁都了解对方,重明这是在疑心他了,可这些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过来的。
“杜权对你好不好?”
“算不上好。”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摇摇头,可对方显然不让他这么含糊过去:“摇头是什么意思,我要听你的回答?”
曲沉舟不说话。
杜权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知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者说,不知道曾经对杜权满心恐惧的自己会怎么形容杜权。
他开口说的话越多,重明就越会发现,他的言谈绝不可能是杜权找人教给他的。
柳重明像是非常有耐心,他不愿意回答的,也不逼他,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打潘赫?”
曲沉舟考虑一下,轻声回答:“我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柳重明愣了片刻,嗤地笑出声,他设想过很多可能的回答,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孩子气的答案。
“你是说真的?”
曲沉舟点头,又想起来对方对含糊的点头摇头不满,补充道:“我从不说谎。”
这件事已经听人说起过好几次,可柳重明从来只信自己的判断:“那第二次呢?为什么打他?有仇?”
回答他的是沉默。
“你认识我?”柳重明换个话题继续问。
这个问题不回答反倒像默认,曲沉舟思索一下:“世子来柴房看过我。”
“在那之前呢?”
“在街上……见过世子一次。”
“再之前呢?”
曲沉舟摇头。
“说话!”柳重明的语气一冷:“还是想让我再把你吊到外面去示众?”
虽然曲沉舟知道他说的是潘赫府外的事,却仍止不住心中一痛,有什么东西挡在喉间堵着呼吸,最终也没有说一个字。
柳重明看着他放在腿上的手指一动不动,起身离去,留他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烛火下。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曲沉舟才放松了手脚,长吁一口气,不由苦笑一下,好不容易重活一遍,难不成老天想要他自绝于此才好?
曲沉舟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慢慢将头埋在双臂间——他在宫中生活十多年,给他赐茶最多的人就是皇上,他也最习惯用那样的姿态去接茶。
那都是他身上抹不掉的痕迹。
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难为他,可他很清楚,重明在怀疑他了。
他这样一身破绽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重明的眼睛?
可探究下去的尽头是什么?
难道要他亲口承认,自己害死了重明所有至亲好友?
他重活一次,难道只是为了再被人折磨,为两手血腥赎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