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两辈子,曲沉舟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心实意地觉得老天爷就是以耍他为乐。
越是想见的时候,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越是冤家路窄。
柴房里无路可逃,被迫看上一眼也就罢了,没想到如今会身在柳府,他甚至还没有想明白,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柳重明。
他的命是真苦,每次撞到的都是比想象中糟糕百倍的情况,早知如此,他哪还睡得着觉?
如今的柳重明与他没有半分情义可言,又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落在重明手里,绝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一心求死,打算豁出去砸向齐王的茶壶,本来就因为一时匆促偏了方向,又因为杜权扑倒了他,那一壶茶可是准准地砸在柳重明身上。
重明这个人……虽然不像潘赫那样好暴力,却也不是什么善茬,而且比潘赫更难对付,难不成他还要如法炮制地再给重明来一下子,彻底把人激怒,让人给他个痛快?
曲沉舟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装睡。
房门被关上,将喧嚣挡在门外,只有一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向床上俯身过来,又翻弄了一下床头尚未收拾走的饭菜和茶具,才离开床边。
曲沉舟不敢放松,只盼着人能赶快走,拖过一时是一时,可那人却在桌边安然坐下,甚至传来了翻书的声音,像是在跟他比耐心。
一直维持一个姿势十分艰难,僵硬感从压着的左肩开始蔓延,直传到脖颈和脚尖,麻痹挑动着全身上下的伤痕,像有万千只蚂蚁从身体里面啃噬着每一寸皮肤。
简直不啻于暗牢里的酷刑。
他屏住呼吸,不敢让呻|吟声逸出嘴边,正熬得连额角都出了一层细汗,听到有人不紧不慢地问:“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曲沉舟只能放弃抵抗,认命地翻了个身,终于从浑身的束缚和软麻中解脱出来。
果然没那么好的运气。
重明自幼跟白家兄弟一起随白将军习武,耳聪目明,应该是早就听出自己呼吸声有问题。
“见过……世子。”他慢慢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这几个字说得艰涩,胸中像是有团破布堵住,几次干呕都没能吐出什么。
面前的烛火被一道靠近身影挡住,他顾不上胸闷,就要下床行礼,却被人抓住了一只手。
这一触碰间的温度烫得令他一颤,还没容他反应过来抽出手,一股真气席卷而来,像是有人在身后猛拍一掌一样,他忍不住扑在床沿上,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胸中滞涩感终于散去,他又咳出几口血,喘息着伏在床边,没能马上起身。
一杯茶递到面前,他脑中有些眩晕,一时没来得及思考什么,便习惯性地伸出双手去接,却在触到茶杯边缘时陡然惊醒,缩回了手。
没人接住的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曲沉舟咬着牙从床上滑下来,跪倒在地:“世子恕罪……”
柳重明往日里再淡定,也被惊得半晌没说话,刚刚对方接茶的这个手势,难道是他一时眼花看错了?
如果是他看错了,对方为什么突然缩手?
房间里又回到一片安静中,曲沉舟伏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这就是他最怕的事。
虽然重生回到了少年时代,可在这皮囊下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胆怯无知的下奴了,在宫中生活的十多年如抹不去的烙印打在身上,他的行走坐卧一点一滴里都有往日的痕迹。
哪怕他这几个月里已经极力地去改变自己的习惯,可许多东西刻在骨子里,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处与常人不同。
在奇晟楼里,他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平日里做的都是粗活倒也罢了,可面对目光如炬的重明,他很难保证不会被看出什么。
在面前审视的目光中,他倒渐渐寻回了在宫中那些如履薄冰的感觉,渐渐安静下去。
柳重明低头,看着地上蜷起的手指放松下去,微微眯了眯眼睛,后退几步,在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挺有意思的。
在这样的惊惶下,居然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
“有没有哪里烫到?”
“……没有。”
他俯身下去,牵起一只手,打量着手腕上扣的奴环。
这东西是管制司按照奴籍名册统一造的,上面刻着下奴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主人姓名等等字样,但凡出门,双手必须戴上这个,否则便会被当做逃奴扭送衙门。
“曲沉舟……”他转着奴环,泛着红铜光泽的腕环厚重粗糙,更显得被扣住的手腕细得像是能被一把折断:“这名字不错,是谁给你起的?”
曲沉舟没想到他没追究被砸茶壶的事,也没问责打碎茶碗的事,却问了这么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俯身轻声回答:“回世子,我出生时,家里正好有位游方僧人暂住,是他为我取的名字。”
“游方僧人,”柳重明慢慢念着这几个字,又问:“你读过书?”
曲沉舟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重明这种不动声色的询问,对于他这样说不得谎的言灵者来说,简直是天生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