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别人都怎么看他,说他心肠好,性子又温和,仗义疏财,方圆几百里没人听过他的善名。”
离赵兴年失踪已过去了许多天,绿腰大约是压抑得很了。此时被顾亭之点破真相,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在昏暗烛光中,她眼中闪着疯狂的亮光。
“所以他看上了我,替我赎身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交了这么好的运气——我呸!”
她咭咭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尖细,虞简的手上不禁起了一片细密的小疙瘩。
绿腰脸上的妆容已经糊成一团,她却仍然媚眼如丝,笑得花枝乱颤,显出几分诡异可怖:“大人,您相信吗?您相信有人真的这么菩萨心肠,半点恶念都没有吗?”
顾亭之竟真的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她:“世间之大,什么样的人都会存在。”虞简不知道是不房间内灯光昏暗,自己看花眼花,顾亭之看向绿腰的目光里,有种近乎悲悯的俯视。
绿腰目光涣散,笑得凄凉:“你瞧,你们都不相信,你们都不相信!可赵兴年……他是从地府爬上来的恶鬼,是恶鬼呵!”
她猛地拉起袖子,全然不管这于礼法不和,露出一条满是瘢痕的胳膊。白皙的玉肤上,暗红色伤疤触目惊心,衣料掩盖住的地方,伤痕蜿蜒而上,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
顾亭之淡漠神色终于松动,绿腰满意又凄惶地扯了扯嘴角:“我才跟了他两年——你们该去问一问,齐婉云是怎么熬过那十多年的。”
十多年吗?虞简眼前浮现出赵夫人温和的面孔,忽然理解了她笑意中的疲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她偏过了头,不愿再看那条青红交加的胳膊,忍不住问:“所以赵夫人怨恨赵兴年,才动手杀了他吗?”
“怨恨?”绿腰反复咀嚼着两个字,语含轻蔑:“她怎么会怨恨?赵兴年就算砍了她的脚,只消情意绵绵地喊一声阿云,她就算是爬,也会爬到他身边去。人呐,就是贱骨头——大人您说是不是?”
顾亭之微微抬起手,示意虞简稍安勿躁,又问道:“府中下人知道此事吗?”但他心中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只是求证而已。
果然绿腰嗤笑一声:“下人?他那么爱惜自己名声,怎么会让别人知道?除了我最贴身的丫鬟,谁不夸他对我宠爱有加呢。”她伸手抚过脸颊,动作轻柔地仿佛爱人的轻触:“他只要我这张脸呀,还是当初的模样就好。”
女子仍是软媚的吴侬软语,却又掺杂了浓厚的哀怨和怨毒,恨到了骨子里。虞简轻轻打了个冷战,五味交杂,心绪难明。
顾亭之察觉到她抖了抖,侧头瞥了她一眼,眸中有关切一闪而过。他以指节敲了敲桌子,淡淡提醒:“即便如此——谢姨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哪。”
同犯是谁,因何杀人?
绿腰一口气说了许多,没想到他依然绕回了最初的问题,不由得忿忿:“我说了这么多,大人不觉得赵兴年罪有应得吗?何必如此穷追不舍?”
她两年的痛苦和绝望,难道不值得一丝同情吗?
“他自然罪有应得。”顾亭之乍然开口,声音冷清如寒夜新月,分明而不含温度:“貌是情非,伪善卑劣,以权财势力为桎梏,只为一己私欲而伤人——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于私,我愿意夸赞凶手一句替天行道,若是身为绿林中人,我甚至乐意亲自动手。可我不是,我只负责查出事实,而不是评判谁更该死。”
“清正阁判案,向来只论因果,不谈对错。”
虞简垂下眼,心里已经为师兄拍红了巴掌。
这段话换她来说,大概只会是“他活该。官府做决断,跟我没关系”。
昭衡院到底有文化,她心服口服。
绿腰眼见打感情牌没希望,索性破罐子破摔,闭了嘴不再说话。顾亭之也极有耐心,等了她近一盏茶的工夫。三人各怀心事,屋中只剩下绿腰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她无非是料到顾亭之和虞简手中没有多少实证,咬死了不愿开口。
虞简心中有些焦躁——如果绿腰什么都不认,赵夫人和齐雁云恐怕更加难以套话。即使知道了赵兴年虐待妻妾,可也算不上证据。如此一来,案子又被逼到死角。
绿腰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抬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难掩得意:“大人不如就当他是失踪了吧,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顾亭之起身,睨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我说过,谢姨娘若是肯说实话,我自会保你——这是你的选择。谢姨娘今天真真假假说了这么多,大约自己都没意识到哪里出了纰漏吧?”
他俯下身子,怜悯道:“你从未厌恶过赵夫人,是不是?从头到尾,她才是你真正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