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吉斯卡尔德站在布尔萨东南角的指挥哨所窗台上,望着黄昏之时凄凉之景,远方的棉花山脉被蒙上一层枯败的黄。与来回奔波传递指示的传令员和面色凝重的将军与士兵形成对比,在一刻之前被乌尔班委任为东部与南部城墙参谋长的“狐狸”脸上的笑意只有不识趣途径此处的飞鸟才会注意到。
他望着不断逼近的攻城巨物从棉花山脉中推出,乌乌泱泱的兵卒正在从山谷之间像流水一般在空荡荡的布尔萨城外铺开。坚壁清野的战术已经达到了效果,延缓了叛军推进的时间,现在已经是退无可退之机。
一旁的守城士兵举着用于近身肉搏与推倒攻城梯的长戟,面色紧张地望向“狐狸”等待指示。其它的很多人,石塔里的将军和举着火把巡逻的卫兵都不知道面对如此大军除了勇气还有什么可以相拼。
每个战士都十分思维敏捷,精通战斗的技巧来击败敌人和保全自己,但是又是无比愚钝之物,只能接受和执行命令,无法带有半点自己的思考,如同身上的镶钉甲一般笨重难以变通。而这也是一切得以进行和战争胜利所必要的工作。
叛军选择了就地在被砍伐殆尽的宽广平地上扎营,从“狐狸”所在的位置甚至能够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
脱产奴隶正在磨刀,多数是抓到的流民或者发配而来的罪犯,身无一物只穿着破烂布衣和分发到一把弯刀的他们将会在战阵推进之前先行发起死亡冲锋,吸引火力的同时将攻城梯和待组装的小型攻城器械丢在他们倒下的地方,同时他们的尸体会用来填平壕沟,而冲锋之后直到战争结束能幸存下来的奴隶能够以此作为军功,带着这样的身份回到奴隶联邦找到工作。
卸下驮马身上的装备后所有的士兵都开始搭建起临时的营地,帐篷一顶顶地像是蘑菇般生长在这片大平原上,在火炬的照明之中他们进行着战前最后的操练,洪亮的声音能够传到布尔萨这边,就是要以此作为威慑。为了凸显出人数优势的压制力他们甚至在夜幕降临时分直接走出营地,在城外的溪边沐浴饮马,沿着连绵不绝,从岸边直接延续到营地里,将火炬立在东南部的平原上。
奴隶骑兵和山地轻骑一队队不间断地冲出营地,开始围着布尔萨城进行巡视和掠夺,嘴里发出咒骂与讥讽挑衅之语。“狐狸”传令让所有弓弩手节约箭矢,只是进行威慑性质的乱击驱赶他们远离城墙,虽然有的将军不太服气而进行直接打击,城墙上射出的箭矢与骑兵向着城墙抛出的标枪交织在一起,“狐狸”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在意。
攻城工程师正在营地外围用从棉花山脉上伐得的木料以及从安塔提卡运送来的浸制绳索和皮筋组装攻城弩和小型投石机,根据预先得到的地图指挥奴隶士兵挖掘地道准备从下方破坏城墙甚至直接突入城内,同时不断地在巨型攻城塔上涂抹油料保证不会卡死,润滑油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已经完全浸在了他们身上。
“别去管那些平民,他们只要不会跑就没什么事,不过留心一点那些贵族,从他们那边出来的每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狐狸”观察完叛军的动向后并没有立刻以此发布指令,就像临危不乱的老将那般言谈自如,唯一的指令就是在西南部的方向上派出轻骑兵巡逻,阻碍叛军与布尔萨城外驻扎的地方势力军队联系的同时监视这些贵族的动向,顺便也保护自己在城外的田产不被掠夺。
“别着急,他们不会今晚进攻,没有傻子会这样做。如果奴隶兵冲上来送死就倒沸油下去就行。”
“狐狸”想着很随意地就下了第二个对策指示,传令兵领命后向着南侧与东侧的城墙上跑去传令。他拍拍一旁面对十万大军而紧张兮兮的持戟卫士以示安抚,笑着回到石塔内准备迎接乌尔班的到来。石塔里还坐着没有分配到命令的将军,不管从老到少都是一副情绪激动的模样,手中握着的长剑与长枪被擦的由粗糙到光亮再到粗糙,忍耐不住战意之下只能如此。
“请让我带着一百名骑兵前去突袭营地,我会保证斩下他们的军旗。”
一位老将抱着头盔起身请命。
“他们就是这样吸引我们出战,才会把营地建在离城墙这么近却又射不到的地方,这样做只会中他们的下怀。城外的骑兵也不是挑衅完就回去的。”
“这样太憋屈了。”
一位年轻的异教骑士同样年轻热血,但是“狐狸”可不会让任何人在战前就遭受损失。
“不不不,多活一个人就能在城墙上多挡住十个人,要知道我们是人少的一方就不会想着去同归于尽。您的一腔热血并不会换来战争的胜利,如果你们对我的能力有信心的话就先享受这个暂且宁静的夜晚吧。”
这番话让大部分人都冷静了下来,伸手去摸酒杯喝下最后一口临别酒后倒头就睡。但是那名盔甲华丽的北方来的骑士似乎并不领情,直接拿起骑枪和长剑就起身离开。“狐狸”也并不为难,让传令兵为他打开只有自己知道的暗门放他和他的马出城去送命,甚至让士兵在城墙上注视其被投刀打下马后乱刀砍成肉泥引以为戒。
乌尔班的到来比预想的时间要晚许多,夜幕已然降临,昏黑一片看不到边,就连星辰都因为这场战争变得暗淡,“狐狸”和乌尔班都希望占卜师最好不要借此发挥蛊惑人心。一见到乌尔班和巴尔塔奥卢步伐匆匆走进中庭,“狐狸”就知道他并不会停留太久,那边的事情远比这边要严重,便从简汇报,隐去一些不必告知的细节。
“今晚无事,明日早上必然会攻城,所以我已经让将士们集体休息了。物资准备齐全,如果北部战事紧急的话我可以调过去一些。”
“不必,只是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也许两边已经约定好明日一齐进攻,那时的压力会比任何时候都大。”
“狐狸”感知到乌尔班此言便是想让自己提出一些有价值的建数,但是此等危急到难以再从从长计议的角度去筹划,现在的情况是布尔萨陷入南北夹击之中,失去与马默拉江以北和棉花山脉以东的绝大部分联系,坚壁清野后农村区域也沉寂殆尽,唯独剩下一座孤城。不过“狐狸”只是稍微苦笑一下来假装与乌尔班共情。
“可以让城里的占卜一齐向先知和诸神祈求拯救。”
“……”
这番回答必然不可能让乌尔班这位异教徒满意,更让不信巫蛊之术的他蒙羞。但是“狐狸”脸上始终保持的那种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所有事情而漠不关己的表情,让乌尔班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要以另一副姿态去对待这位吉斯卡尔德家族的人。缺少统治根基驾驭本地其它家族的乌尔班只能求助于这位很少表面立场深藏不漏的少爷。
“那就请打开国库,以小皇帝的名义分发众人激励军心,待到守城之时便能以一敌百,誓死效命。”
“……”
尚且不论这一说法是否能达到如此效果,只说到国库这一点,乌尔班和众人谈判之时便已将国库中的支出用于收买那些支持小皇帝继位之外的地方势力,让他们不会立刻加入敌人的阵营,同时用于慰劳西海岸沙漠士兵以及从海上的格诺瓦商人雇佣民间佣兵团也已经耗尽了国库资源。这一点乌尔班在谈判之时也已经和“狐狸”提及过,这番话语也只是“狐狸”装傻的表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满打满算我们就只能依托城墙血战到底,为维利安家族和自己博一个身后美名吧。”
说这番话时“狐狸”并不像那些决死之士那般流露出坚毅凄怆,在场的卫士听到这话也沮丧了下来。见到“狐狸”如此语气乌尔班知道必有蹊跷,随后马上跟着他走进指挥哨塔内。里面现在空有点亮的火,桌面上摆着作战时筹划的地图,“狐狸”坐在属于他的参谋长位置上翘起腿来闭目养神。
“你一定有办法。”
“是啊。”
“难道你和他们已经谈妥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拒绝交出收取地方田租以及过路关税等权力,也和背后扶植那些人的商业共和国表示了这些要求。光是战后分享战利品和授予地产爵位的条件可召唤不出他们以死相拼的决心。总要比平时付出点什么吧。”
话题到此乌尔班只能感觉到一阵唏嘘,若是许诺如此,短期之内自然能够收获极大帮助,但是长期来看,只会让地方势力变得无比强大,布尔萨城的税负压力也会与日俱增,直到某天政令不出皇城,在西部海岸与马默拉江北,棉花山脉东南方向上的旧势力会图谋东山再起,下一次谋权篡位将又是一轮循环结束与开始。
他懂得明辨局势,知道长期眼光无法拯救困顿的当下,只是有一点让他疑虑难前。乌尔班想要得到“狐狸”,这个在布尔萨城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人的保证。
“如果我代替皇帝将这些权力交出去,这场战争一定能够胜利?小维利安他能够成为唯一合法的皇帝?”
“当然,他一直都是合法的皇帝,而您,我不是。”
“狐狸”以手指向彼此,乌尔班害怕地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
“我想要你保证,不然说的这一切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当然,绝对的保证,今晚我就会派出夜行人将您的意见传递到每一个据险观望的营地手里。”
“狐狸”扯过羊皮地图,端着油灯照亮画的十分详细的布尔萨城及其周围一片。通过“狐狸”与各方势力的秘密联系,在地图上已经标识了各方势力的存在,甚至包括乌尔班处置的西侧与北侧城墙。
“不只是西部艾翁亚海和马默拉江畔的那些地主,还有两边的敌人军中那些渴望从布尔萨城手上拿到什么的人,在某个时间他们就会为您所用,从侧面和内部消解这一切麻烦事。他们数量不算多,但是人数从来不是战争胜利的关键,只需要让他们在正确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做正确的事情,再多的敌人也会作鸟兽散。”
“狐狸”的演说震撼了,面前这个有着绝对把握的年轻少爷攥起拳头放在地图上的样子实属难得一见,文韬武略相具备的人乌尔班只在布尔萨见过他一个。所以他选择相信这个和自己大部分利益相符的人。
“这一切不会是免费的,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和他们一样,差不多的权力就行,我还是不希望我的家族过于耀眼。您亦须对此留心。”
在奴隶骑兵的驱赶下流民与奴隶组成的混乱阵容高呼着杂乱的口号唤醒清晨,奋不顾身地冲向布尔萨城下,在箭雨和沸油的招呼下倒地成尸铺满了抽干的护城河和周边的平原,攻城战一触即发。
在日出之前就清醒过来的布尔萨守军已经填满了城墙任何一处过路,就连民兵都要登上城楼凑数。城中加上周边驻扎军营,以及西海岸沙漠来的一千五百人,能够聚集起的守军八千有余,乌尔班和巴尔塔奥卢那边分走了五千人,“狐狸”这边的形势甚至要求每个守军不止以一当十。
每名军官都高举长剑大声呼喊激励士气,身先士卒顶在最前排持盾抵挡高抛箭矢的盾牌后,但在投石机面前这些都会化作齑粉,可是为了让城墙上显得拥挤来营造守备充足的场面来稳定军心和动摇敌人也不得不如此不惜众人性命。
从抵在城垛上的盾墙中露出的射击孔藏着众多的弓弩手,他们瞄准那些地位较高装备精良的奴隶骑兵进行狙击,浪费有限的箭矢在不值一文的填线步卒上是“狐狸”不想见到的。
高处哨塔上的投石车与守城弩炮齐发,目标直指缓缓向前来的攻城塔及周围的兵卒,奴隶苦力正冒着被砸成肉酱的危险填埋着守军挖出阻碍攻城器械推进的陷轮坑。他们头顶空中突然如同群鸦飞过,分散开来的石块重重地砸在迎着前进的攻城塔上,挡板瞬间被砸穿三层,木屑飞溅,又有三支弩箭在耳边划出“咻”的一道声音,两发弩箭直接钉穿了两名掩护苦力推动攻城塔的持盾士兵身体钉在地上,一发正中左前轮将圆形的轮毂直接削去一大截。
突然的失衡让攻城塔上的弓箭手不少都摔落下来当场丧命,没人顾得上这些,工程师立刻拿余料上来和战场上的所有人一样冒着巨大危险修理木轮。攻城方的叛军士兵没有得到指令,即使攻城器械停摆也不许停下脚步,组成的方阵绕过攻城塔继续朝着城墙下推进,那些送死的步卒携带的攻城器械会派上用场。
每个人的头顶都盘旋着乌鸦与秃鹫,谁都不希望空中不断掠过的阴影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一架架攻城梯从被填平的护城河上向上搭在城墙边缘,先登死士鼓噪举盾冲锋,守城的士兵也在短兵相接的紧身搏斗中几个一齐用力将沉重的攻城梯连带上面的士兵推倒下去,不惜冒着被箭矢命中和被砍断手腕的危险,从战斗开始到结束。
最大的飞鸟降临布尔萨城,远处的下挂载重投石机在长时间储能蓄力后在同一时刻发射,一瞬之间城墙上惨叫连连,被撞碎的城垛和溅起的碎石裹挟着一个区域里的守城士兵向后倒去,一些直接翻下十数米高的城墙坠落身亡。一些巨石也越过城墙直接飞入城内砸塌房顶和屋棚,正在兵营中等待突袭命令的骆驼骑兵和轻骑兵立刻拉紧栓绳吁骑。
各路传令员从各处到指挥哨所来回传令协调运送物资,而只身一人坐在火炉前,从射击孔中能看见战局形势的“狐狸”并不会为一旁被砸的变形,下一发就会直接撞碎破墙飞入室内的毁灭场景担忧,他正在一点点过目昨晚与各个势力交流得到的书信,随后丢进火中烧成灰烬。
从传令官的口中得到的消息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伤亡比预想中较大,但是也让对方的攻城进度迟迟不进,所有人都在置之死地而欲后生。到了不久后午餐时间他们就会有所动作,他们现在正在各自营寨中按兵不动,让叛军的大部分计划都落了空。稍后自己就会将辨别敌我的方式通过传令官告知仍在战斗的每一个人,这边的大局便可平定。
那现在让他在意和思虑的就是乌尔班那边了,虽然那边由科斯坦堡发起攻城也同步开始,比这边要激烈更多危险更大,但是重点不是在现在一时,而是长远之计,可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