轺车窄小,刘秀蜷于叔父及兄长膝下,出廷寺直到东门闾里,又顺湖于西二百余步,便见一四合宅院门头边上,有一单窠青衣男子正拭目以待。刘秀定晴见是功曹充兰,轺车一停便秃噜下来,冲至功曹跟前,先施一礼,后便一个劲儿“常叔常叔”地叫。待充兰接过义雁及彩绘礼盒,揖礼寒暄后,几人方踏步进了庭院。
绿盖叠翠,百鸟啁啾,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廊前芍药生憔悴,彩蝶有意伏上头。小刘秀见彩蝶于芍药之上起舞翩翩,又恋恋不舍,不由得心花怒放,便蹑手蹑手欲靠近捕捉,猛听背后有人炸喝,刘秀惊怵回头,见是婢女小青,便折身扑打过去。小青琐事于身,不便纠缠,便抽身绵声讨饶道:“小公子莫怪,日上中天,姊姊便带公子寻夜猫子玩,做枭羹佳肴。”小刘秀闻听有夜猫子,便眼前一亮,忙拽小青衣袖,叫嚷着要玩夜猫子。适逢充曦于闺阁走出,见小儿耍赖,便上前俯耳嘀咕几语,小刘秀听罢欣然放手,任小青弄鬼妆幺地扬长而去。
充兰与刘良刘縯二人,于中堂西厢脱履落坐,小青便持螭虺将茶盏斟满,充曦遂疾步上前,纤纤细手轻捏茶盏沿上,毕恭毕敬地跪请刘良品茗时,其父充兰一脸冷肃地叱纠道:“非也,复敬!”充曦适觉仪礼不妥,面敷飞霞,忙将奉茶手势换作两指掐于盏沿之下。
刘良接茶轻呷少许,方借凉茶开言道:“香分花上露,水汲石中泉,莫干清凉夏韵,安居十里茶香,炎炎夏日,守心守己,芳馨满轩。”充兰听罢哈哈大笑道:“贤弟不愧太学门人,即景抒赋,妙口生花,当不负京都公府复试。量天家皇牒,当指日可待。”言罢持茶盏一饮而尽。刘良羞赫一笑道:“承蒙吉言。此进京复试,主官刘歆,次官扬雄,皆我朝辞赋世家。学友三人公府拜望,孰料二人精通茶道,置碳,燃炉,煮水,烤茶,蒸茗,点茶,分盏,一丝不苟。”充兰颔首道:“茶道传于黎民户家,亦不过三年两载罢了。君所言刘歆,可是中垒校尉刘秀?”音毕便听噗哒一声,众皆望去,见小刘秀灰头土脸地摔倒于门槛内侧,众人正惊呼间,小刘秀已翻身爬起,忍痛趋至刘良跟前,没头没脑地问道:“二叔可是叫我?”众人听罢皆呵呵大笑。
充兰见刘縯拘谨万分,总角方罢,尚未成童,便嘱其与允曦、小青及刘秀于庭院玩耍。刘縯见二叔颔首默许,遂起身离席,向后父充兰深揖一礼,一行人便风驰电挚地扑庭院玩耍而去。
充兰见刘縯童心未泯,不觉俯首暗自啼笑,见刘良面露愧色欲言又止,便话锋一转,又续上言道:“听闻京都丞相入都船诏狱,贤弟进京复试,可有风闻?”言罢又斟茶劝客。刘良碰杯后轻抿一口,摇首哀叹道:“丞相于诏狱绝食二十余日,后咳血而死。丧葬当日,送葬黎民首尾相接泛十数余里,过处积泪成河,哀声遍野呢。”说罢掩袖拭泪。
充兰听罢心中一凛,哀叹道:“士族中风传亡汉论甚嚣尘上,两朝无嗣,擅杀大臣,民心不壹,灾厄不绝。”见刘良颔首意会,便不迭追问道:“丞相无罪,沉冤囹圄,朝庭上下,毋庸置喙?”刘良喟然长叹道:“六物非同,人心不古。明君出诤臣,昏噩出奸佞。丞相罹难,群臣噤若寒蝉。贤德公王莽、大司马丁明、前将军何武及司隶鲍宣,不俱犯上,冒雨吊唁。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必参商。我江淮河汉,危矣!”说罢俯首作黍离之悲。
充曦领几人离得厅堂,便穿山门赴东院玩耍。院内白墙环护,绿柳周垂,中有巍巍阙阁三层,南卧四间杂居抬梁屋所,北有清池一方。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翠荇香菱,上乘脱俗之派,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刘縯见小青、刘秀一哄而去,便紧撵几步,见充曦不盈一握之柳腰,袅娜倚伏于水亭雕花木栏旁,水光潋滟。凑近看,水笔轻描罥烟眉,娇嗔盈露含情目,俏丽端庄挺秀鼻,肤若凝脂,香颊飞霞。刘縯见其和风含笑,轻咬绛唇,便偎上前去,鸳鸯叠影,呢喃传情。
小刘秀不顾风情紧撵小青,见其气喘吁吁笑卧草丛,便伏趴于侧,紧叮道:“姊姊好生无聊,夜猫子何处?拿来给我耍哦!”小青正要推诿搪塞,睨瞧小娘二人耳鬓厮磨,心中厌烦,便捡一石块丢掷池中。刘縯二人热恋之时,猛听嗵地一声,水花四溅,便惊慌失措地背对四寻,见是小青,便斜视着意兴阑珊地走来。
小刘秀见允曦于旁侧蹲下,怕小娘问罪,便朝小青方向努了努嘴,遂俯首低垂。充曦上前兜了兜刘秀脸蛋,却见其喜笑盈盈,两目轻眯。充曦问其笑从何来,刘秀便从袖袋中抖出两个香囊,又折身而起,将一香囊郑重挂于充曦脖颈之上,又将另一香囊抛于小青。
小青眩惑地将香囊吊于胸前,拙拙问道:“给女公子自是赔付,赠与仆家所为何来?”小刘秀翻眼嗔笑道:“姊姊允我甚么?人高百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小青将翘起的发辫一蹶,板着苦瓜脸悻悻回奉道:“哇呀,端午夜猫子煲作枭羹,自古如此。夜猫子通灵鬼神,你不惧怕,便随我来!”说罢引刘秀趋杂居屋所而去。
此处为堆放柴薪及庖间火塘之所,涉过屋便见一四方木井,井旁置一椭圆竹笼。小刘秀趋近一观,但见两只夜猫子双目一睁一闭,遇众人围观,便咕噜咕噜地戾鸣。其面部若猫,长啄似鹰,爪像铁钩,目如铜铃。小刘秀惊喜得手足无措,两手互搏,忽见小青自庖间拎刀而出,刘秀忙惶恐退后,惊呼道:“姊姊为何?”小青见状哑然失笑道:“公子莫怕,稍做枭羹给你吃呀!”说罢束紧袖头,伸手欲抓,刘秀见状不容踟蹰,忙跃身匍匐于笼口,且厉声喧嚷道:“姊姊恶妇,不许屠戮,夜猫子有何罪愆?”众人皆捧腹大笑起来。
刘縯见小弟肆意胡闹,便疾步上前,正欲将其抛之一边,忽见二叔及后父自过屋拖沓而来。充兰问充曦此为何事,充曦具实揖礼答道:“小青欲助庖厨杀枭,文叔不依。”刘良听罢遂疾步上前,将刘秀于笼口抱下,正欲呵斥,见充兰示意,便背手伫立一旁。
充兰蹲于刘秀一侧,见其抽噎啼泪不止,便挥袖展巾与其拭泪。刘秀与充兰素来熟稔,有充兰撑腰,便扑通跪地,哀声哭唱道:“常叔与秀儿作主,夜猫子无罪,缘何斩杀?乞常叔网开一面,放其归家,寻阿母去吧!”
充兰听罢欲笑不能,见小儿认真,不敢儿戏,便郑重其事道:“弘农太守孟康曰:鸱鸮与破镜兽同,端午以此为祭,煲作枭羹。枭食自母,獍啮生父,皆为大不孝之罪。以其恶鸟,五月初五作枭羹,盖欲灭其族类,以应民愿罢了。”刘秀见常叔以古博情,稍作思忖,便应对道:“常叔判案,当据实问罪。枭食自母,何人为证,此一也;枭食田鼠,为民除恶,此二也;枭食腐尸,人再食之,当患采薪之忧,此三也。汝乃县庭功曹,诚乞常叔秉公明断,顺美匡恶,还鸱鸮自由!”小刘秀言罢,又伏拜于地。
充兰及刘良听罢辩词,二人皆面面相觑,思虑少许,遂哈哈大笑起来。充兰俯身将刘秀托起,郑重允喏道:“小公子才思敏达,明辩是非,千古陋习,当改弦更张。”说罢着刘秀揭开笼盖,放飞鸱鸮,还其自由。
大汉自此伊始,端午席上再无枭羮之祭,取而代之的,便是金丝的蜜粽,一身苇绿,一线红绳,一抹的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