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姜伯约，无功而返，居然还能争取到大将军的位子，加赐都督中外军事的大权，看来，还真的不太简单啊！”</p>
司马师此刻正在书房静静观看着最近的邸报，看的正出神时，一名校事来到了书房之中：</p>
“启禀大将军，属下最近，在市井中查探到了一些消息。”</p>
校事府的校事官恭恭敬敬的半跪于地，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来意。</p>
校事官，乃是当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所创的刺奸官衙，后来便直接是曹魏天子下辖的、只为皇帝以及皇族服务的机构。</p>
前任大将军曹爽之所以能够调动校事官，并不是因为他大将军首辅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皇族宗室身份。</p>
可是如今，司马师明目张胆的将校事府纳入麾下，整个帝国却没有臣子提出异议。</p>
“讲！”</p>
司马师冷冷的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p>
“卑职听说，中书令李安国，似乎近日与张缉张国舅、许允许士宗一同去过昌陵侯、太常夏侯泰初的府上！”</p>
果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在校事的监视之下！</p>
夏侯玄一连数月没有露出破绽，可李丰等人却只一晚便暴露了行踪！</p>
“知道了，下去吧！”</p>
“唯。”</p>
司马师沉默了半晌之后，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携带浓烈杀意的冷色。</p>
前两天兖州刺史李翼请求入朝觐见，司马师本来没当回事，可今日校事的话却让他幡然醒悟。</p>
看来李翼请求入朝，极有可能是想带兵来京，与其兄长李丰里应外合！</p>
那李丰李安国，当年便在曹爽与父亲司马懿之间两面取巧以求明哲保身，向有“游光”之称。</p>
如今虽然受自己提拔，身居要职，但谁能够保证，他就完全为自己所用了呢？</p>
看来，自己要好好套一套这个李安国的话，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信任当做反对自己的筹码。</p>
如果没有，那最好。</p>
如果有的话……</p>
“哼！”</p>
司马师咔擦一声，折断了院中一支开的正灿烂的雪白茶花。</p>
侍立一旁的舍人王羕听了校事的话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p>
“大将军，李丰既有此谋，羕请亲去李丰府上带他来见大将军！李丰若本无谋逆准备，必定来见大将军。若其托词不来，羕一人也足以制之。</p>
若不及时传唤，使李丰意识到谋划泄露，狗急跳墙，率宫中内应以长戟自卫，径入云龙门，挟天子而登凌云台鸣鼓会众，只怕到时候就麻烦了！”</p>
司马师听了王羕的话后，心中思量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p>
“王羕，既然如此，你亲自去传中书令李安国，叫他立即来大将军府一趟！”</p>
“是，大将军！”</p>
——————</p>
当李丰接到大将军司马师的传召之后，他下意识的便惊了一跳，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才刚刚找过泰初商议过绝密的大事，他更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的震惊恐惧。</p>
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司马师为何要突然传唤自己？</p>
难道真的是自己与泰初、士宗之间的秘密被人发现了？</p>
李丰摇了摇头，他在心中安慰起了自己，如果司马师对自己的计划已然洞悉的话，只怕早就派遣禁军前来抓人了。</p>
希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吧。</p>
李丰努力收摄着自己的心神，在铜镜面前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面容以后，确保自己恢复了以往大名士的风采，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大将军府去了。</p>
司马府虽然扩建了不少，但本来面积不算巨大，平日里李丰走惯了的回廊亭榭，此刻竟好像延长了无数倍一般，只走的李丰腿软筋麻。</p>
推开书房之前，李丰再次竭尽全力收摄了一番心神，这才鼓足勇气跨进了屋内。</p>
“安国，听说你最近和夏侯泰初走的很近？”</p>
这是李丰入府后，司马师抛给他的第一句话。</p>
李丰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很快便被司马师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打出了破绽。</p>
司马师希望看到一个处变不惊，可以展示出自己无辜一面的李丰。</p>
如果在自己的突然质问之下，李丰并没有那么惊恐，那就说明没什么。</p>
可是，李丰的反应，却让司马师非常的不满意。</p>
在李丰听到司马师那阴森的质问后，一改他往日潇洒娴雅的从容风度，而是变得如同一只被棍打怕了的锦鸡一般，瑟瑟发抖，汗流满面。</p>
司马师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杀机，但那杀机转瞬即逝。</p>
在自己不能确认李丰反叛自己之前，他是不会对其动手的。</p>
“安国，怎么不回答孤的问题？”</p>
李丰一个激灵，立刻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努力使自己变得稍微平静了一些后，这才回答道：</p>
“启禀大将军，卑职只是和以前一样，与许士宗一道前去找夏侯泰初清谈文学而已。”</p>
“哦？那，你们所谈，皆是些什么呢？”</p>
“卑职，与泰初所谈，乃是有关夏商周三代之事。”</p>
李丰随口胡说应付道。</p>
“呵呵……”</p>
司马师笑了笑，继续给李丰施压道：</p>
“夏、商、周三代之事。很好，那，你们对孤如今总揽朝政，把握大权一事，有什么看法吗？”</p>
李丰脸色愈发的煞白了，他的声音已然有了一丝颤抖。</p>
“大将军……自然……乃是……当世之伊尹、周公。”</p>
司马师笑意盈盈的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错开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试探起了李丰的反应。</p>
就在这时，司马师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喝责道：</p>
“只怕你们几个，并没有把孤比做伊尹、周公，而是把孤看做是王莽、董卓吧！”</p>
李丰听了这句话后，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破灭了，他现在心中坚信，司马师已经知晓了自己几人的计划。</p>
如果说方才李丰是处在一种完全不知对方心思的未知恐惧之中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李丰，心中则充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p>
突然，李丰挺直了自己原本佝偻的脊梁，一改方才兢兢业业的姿态，仰天大笑了起来。</p>
“哈哈哈哈……，司马师！”</p>
只见李丰以手怒指着司马师，大声喝责道：</p>
“你们父子心怀奸邪，早就想要倾覆我大魏社稷了，可惜我李丰力不能及，不能将你擒杀诛灭！”</p>
司马师此刻怒极了，他如同一只饿狼盯着食物一般，恶狠狠的盯着不怕死的李丰。</p>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佩着的“蜚影”剑，一步一步走向了正在怒骂自己的李丰。</p>
“叛我者，死！”</p>
司马师此刻勃然大怒，他并没有一剑刺死李丰，而是用剑首上的铁环捶向了李丰的头颅，霎时，鲜血四溅，司马师并没有停止自己血腥的行为，他就这样，一下一下的捶着李丰的头颅、脖颈！</p>
“陛……下……，臣……不能，为国……除贼矣……”</p>
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李丰声嘶力竭的喊出这句话后，便倒地气绝身亡了！</p>
“来人！”</p>
此刻满手鲜血，宛如地狱修罗一般的司马师喝令道：</p>
“将这个叛徒的尸体送交廷尉府！”</p>
“是！”不远处两名甲士暴喝一声，便拎起李丰的尸体拖出府去了。</p>
——————</p>
当许允听说李丰被大将军传唤而去的时候，内心也是十分的焦躁不安。</p>
他几经思量后，最终决定主动去司马府一趟，来打消司马师的疑虑。</p>
“来人，备辇车，去大将军府。”</p>
无论如何，他此刻也该去看看情况。就在他出门走上辇车时，突然看到了不远处有两名甲士，正拖曳着一具脸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沿着街道而来。</p>
“请问两位禁军兄弟，这是怎么啦？”</p>
“奉大将军令，拖叛臣李丰尸首，前往廷尉府！”</p>
听了这话，看着好友李丰那面目全非、死状凄惨的尸体，霎那间，许允心中悲惧交加，脑中一阵轰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辇车之上摔落下来。</p>
——————</p>
昌陵侯府。</p>
他如同往日一般，依旧锄着园中所种的薇菜。</p>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少年时，在太学院就读的时候，博士余乐详所讲授的《诗》中的一篇采薇。</p>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p>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p>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p>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p>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p>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p>
……”</p>
自己又何尝不像是这诗中的采薇之人呢？</p>
诗中人是因为战事未息，而无法还家。</p>
自己则是因为国贼未除，而无法立即与妻儿团聚。</p>
他想起了当年在青州，与惠姑初遇的场景，那时的自己，身陷猎坑，而她，则每日为自己拿来吃食，以及一些薇菜，听自己讲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p>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p>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p>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p>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p>
夏侯玄一边吟诵着采薇，一边回忆着以往。</p>
他突然又想起了当年自己讲给惠姑听的那个故事。</p>
他少年时不能理解叔齐与伯夷为何对殷王室那么的忠诚，竟甘愿活活饿死在首阳山中。</p>
如今，他总算是明白了。</p>
就像自己，一日为大魏臣，那便一世为大魏臣。</p>
“嗵！嗵！嗵！”</p>
“谁呀，来了来了！”</p>
顾霆听到有人敲门，心想许是前两日来过的李丰与许允，于是一边答应着，一边前去前院开门。</p>
当他打开府门看到门外之人时，不禁大吃了一惊，吓得话都说不出了，就好像看到了这世间最为恐怖的事情一样！</p>
——————</p>
夏侯府后园之中，来人望着正背对自己，俯身锄菜的夏侯玄，一时之间有些恍惚。</p>
过了一会儿，见夏侯玄丝毫没有反应，他这才主动开口打了声招呼。</p>
“泰初，真是好雅致，没想到阔别多年，你我再度聚首，竟是在这菜园之中！”</p>
夏侯玄听了来人的声音，不禁一怔，但旋即，他便恢复了正常，继续自顾自的打理起了菜园中的薇菜。</p>
“大将军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参与册封贵人的仪典吗，怎么倒有空来寒舍做客了？”</p>
“册封贵人这种小事，我无需亲自在场！”</p>
司马师也不客气，径直来到园中石案前席地而坐，他望着夏侯府内熟悉的景致，不禁又想起了亡妻媛容的音容笑貌。</p>
但他也只是略一恍惚，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忧郁便被冷酷的杀意所替代。</p>
“泰初，如有兴趣，可否再陪我下一盘棋？”</p>
二人此刻神思飘荡，似乎又回到了文帝黄初二年，三十余年前的时候。</p>
往事依稀。</p>
『三十多年前。</p>
洛阳宫中的元日宴会上，宫中火盆大燃，所以即使大雪漫天，孩子们也不会觉得寒冷。</p>
凉亭之中，带着众公子观赏宫中雪景的皇长子齐国公曹叡提议，在这个地方下棋玩耍。</p>
“看这局势，似乎是夏侯公子要赢了。”曹叡望着棋盘良久，方才开口道。</p>
“不然，殿下你看。”曹叡的侍读公子曹肇指向棋盘小声道：“夏侯公子方才落错了一步棋......”</p>
果然，在夏侯玄落子之后，司马师不出十步，便封死了夏侯玄白子的一条大龙，竟是将局势扭转了过来。</p>
“我输了。”夏侯玄愕然片刻，方才拜服道：“司马哥哥的棋艺，果然一向都很好。”</p>
曹爽曹羲兄弟不约而同的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纵横交通的棋盘，便如同战场，更是如同官场，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p>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五岁的小曹志开始嚷嚷起来。</p>
“小曹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围棋了？”曹叡微笑着摸了摸堂弟的后脑勺。</p>
“我......我其实不会下......”曹志不好意思的嘟囔着。</p>
“无妨。”曹叡笑道：“哥哥来教你，你看......”</p>
当年的一群孩子，在棋道纵横之中，感受到的仅仅只有无忧无虑的快乐。</p>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这将来的天下，便会是他们手中的棋盘，而这棋盘，再也不会像当日这样干净纯粹了。』</p>
夏侯玄稍稍收摄了一下心神，他缓缓起身，转过身到一旁的水池中洗了洗沾满泥土的双手，又令顾霆取来了一副围棋，置在了园中石案之上。</p>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凝视观察起了棋盘。</p>
司马师执黑，先行占据一角定势。</p>
夏侯玄后手落下白子，亦占一角。</p>
转眼间，几十手棋子落下，黑白两阵相互钳制，一时之间竟未能分出胜负！</p>
———————</p>
廷尉府。</p>
廷尉钟毓和廷尉监高珣在接到大将军司马师的命令以后，立即便派遣了官吏，与禁军一道去李丰府上抓捕李丰之子——皇帝曹芳亲姐齐长公主的夫婿李韬。</p>
另一路，护军营的禁军则立即赶赴宫中，打算前去抓捕正在参加册封贵人仪典的国舅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宫署令乐敦，以及冗从仆射刘贤等人！</p>
——————</p>
“泰初，三十多年了，没想到你的棋艺居然精进如斯。”</p>
被白子逼迫的有些狼狈不堪的司马师，用赞许的眼神看着夏侯玄。</p>
他思虑良久之后，这才落下了一颗黑子。</p>
夏侯玄仍旧从容不迫的落子，提子。他淡然道：</p>
“三十多年前，玄记得，子元你说过一句吴将吕蒙说过的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p>
白子落下，一片黑子瞬间被拦腰斩断，了无生机。</p>
“好棋艺！”</p>
司马师并没有再落子，算是认了输：</p>
“围棋可比做战场，亦可比仕途，泰初以为，此言可对？”</p>
夏侯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p>
“此言不差。”</p>
“战场仕途，瞬息万变，每一个事先的小小决定，也许都会成为日后成败胜负的关键。”</p>
司马师用他那苍狼一般的眼光望着夏侯玄：</p>
“泰初，你可知，你一开始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p>
“不知子元所指，为何？”</p>
“泰初所做的这个错误的决定，就是助曹氏不助我司马！”</p>
“哈哈哈哈……”</p>
夏侯玄听了司马师的话后，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挥袖超然一笑道：</p>
“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成败，就可以论对错的。”</p>
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其声音十分沉重，可知来者是一批披着重甲的甲士。</p>
“启禀大将军，叛贼张缉、李韬、苏铄、乐敦、刘贤等，俱已被抓捕，现已收押廷尉府！还有……苏慕将军他也参与了张缉等人的谋划……”</p>
“苏慕……”</p>
司马师眉头微微一抖：</p>
“他现在人在何处？”</p>
“苏慕他……他已不知所踪。”</p>
夏侯玄此刻虽然感到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失措。</p>
他知道，苏慕是自己埋在司马师心中最深的一根刺，苏慕的逃离也定会让司马师的余生都心怀惴惴。</p>
“来人！”</p>
司马师眼神中的痛苦之色只持续了不到几个瞬息，他调整好情绪以后，缓缓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他头上的武弁冠，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已看不到丝毫的暖色：</p>
“太常昌陵侯夏侯玄，与张缉、李丰等人同谋，现将其收押，一并送往廷尉府大牢，听候发落！”</p>
“诺！”</p>
一群披坚执锐、凶神恶煞的“大魏”甲士暴喝一声，朝着处变不惊的泰初走了过来。</p>
此时此刻，夏侯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这盘棋，他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p>
——————</p>
天牢之中，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让夏侯玄恐惧的事情。</p>
牢房外，廷尉、定陵侯钟毓和弟弟钟会、廷尉监高珣三人，此刻正好整以暇的端坐席上，三人一边饮酒，一边等待手下官吏的审讯结果。</p>
不多时，一名狱吏走出牢房，来到了钟毓面前。</p>
“怎么，夏侯玄还是不肯认罪吗？”</p>
钟毓端起酒樽，饮了一樽热酒。</p>
“启禀廷尉大人，小的将所有逼供刑罚全都用了一遍，可是那夏侯玄，他却死不认罪，小的怕再折磨他，会闹出人命……”</p>
钟毓放下了手中茶盏，静坐沉思了一会儿。</p>
“士季，你随去我一同去夏侯玄牢房，我们亲自去审讯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