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老汉分发碗筷,催道:“赶紧吃,不要尽说废话。世上哪有妖精?在我们向家大院,吃东西时哪个小孩儿忙着说话,我一巴掌打过去,随后罚他一整天拿大顶,喝口水都要保持倒立姿势……”长利憨笑道:“你的功夫从哪儿学的呀?端着一筐馒头、提一大桶粥,还拿了这么多碗筷,从相邻的几条船之间蹦跳而过,走起来很利落的样子,碗也没掉一个……”
“废话少说,赶快吃你的馒头!”光头老汉冷哼道,“我在陈家沟偷师学拳那时候,哪有馒头吃?连粥都没有,后来我那大侄儿向雄当家,获得向家庄长老院提名、再经由大杂院一致推选为家主,他担任向家掌门之后出去打工,结识了钟会将军这般贵人,我们才有了出头之日,生活变好,大家吃上了馒头和肉粥……你要知道这之前我们连清粥都没有得吃啊!小杜每天跟我们一起吃饭,他最清楚那是怎样的苦日子,大锅里通常只有清汤寡水,炒些野菜,蘸沾谷糠窝头吃。”
“这有什么呀?”我忍不住在有乐耳边低言道,“我们家大膳大夫信玄公掌权时威风八面,鲜有人知他大杀三方之余,平日吃的也只是杂糠饭团、米糠稀饭而已。”
有乐拿馒头给我,随即兴嗟道:“我那‘发小’家康也是吃得很惨,这样敦厚结实的大馒头若拿一个回去给他看到,必唏嘘半天,然后分作几顿,吃法是泡汤。而在小田原那边,‘河东雄狮’氏康的儿子氏政身为城主,最爱捧着一碗茶泡饭,吃得津津有味……”
光头老汉舀粥入碗,惑问:“你们是哪儿的人啊?钟会跟向雄说你们是神仙来着,我看一点儿都不象。那边有个流鼻涕进碗的家伙更玄乎,他就像一个落魄书生倒霉到老婆跟人跑了的凄清样子,透着说不出的酸楚。”长利喝着粥,憨笑道:“谁说我们是神仙?至于孙八郎,你别说得太大声,他老婆真的跟人跑了,嫌他没出息就改嫁给我家的一个老头权六……”有乐拿馒头打之,啧然道:“孙犬殿不算没出息,他是倒霉。人家本来世袭若狭领主,却被命运捉弄,一路倒霉至此。你看高次本来好好的,跟着混也倒霉了。咱们赶快吃过饭就去拿丹回来救他,不要再唠嗑太多闲嘴儿。”
信雄捏着馒头说道:“等吃完这个包子,我也要跟你们去找丹。”
“有东西吃就又会说话了是吧?”有乐捏他红扑扑之脸,摇晃其脑袋,说道。“然而这不是包子。和馒头的区别在于里面没馅,就跟你一样没长脑子,丹哪有那么好拿?咱们是要去抢丹!”
信照绰刀而起,搁碗抹嘴,说道:“那边山坡上的寨栅又换旗了,我们也别再迟耽,这时赶去绵竹或许来得及撞上师纂。”信孝从粥碗里捞回茄子,拿起来闻了闻,转头张望道:“又换什么旗号了?”
“段字旗,”随着碎花土布前移,恒兴伸手往烟雾笼罩的山头指点道:“北坡方向还有一片打着‘牵’字旗的兵马浩浩荡荡赶过来,估计要堵路封道,咱们再不走就过不去了。”
“看样子卫伯玉带来抢寨夺隘的那些人马吃瘪了。”信孝闻着茄子,拉住帆索攀援高些辨觑道。“段灼的旗号出现在山上,段字旗已然插进寨中。另外赶过来的是牵弘的兵马,看样子要摆出雁门阵。史书说牵弘很能打,他是雁门太守牵招第二子。个性刚毅,颇有父风。累任陇西太守,抵御蜀将姜维进攻。其后跟随邓艾灭亡蜀国,拜蜀郡太守,山坡下那片‘振威’旗帜全是他的部属扬示,以响应先上山夺占塞隘的段灼。敦煌人段灼世代为河西土著,果直有才辩。被邓艾发掘,从此追随麾前征战各地,并升任邓艾帐下的镇西司马,跟从邓艾破蜀有功,封关内侯。眼下在山头打出一片‘明威’旗号,呼应雁门军。”
“邓艾麾下两大悍将既已赶来救场了,”有乐诧然转望道,“卫伯玉和胡烈在这里快要没戏可唱。他后来是怎么翻盘的?这种局面还能扭转?”
“应该有些台底下的交易在做。”孙八郎捧碗吃粥,边喝边望,垂涕说道,“先前我看到老杜跟卫瓘商量了一会儿,不知私下谈成了什么交易,然后老杜驾车转往山道上驶去,似要悄找段灼交涉。卫瓘带上那个叫文虎的家伙另往牵弘那边,急着分头行事,各找人谈。依我看呢,只要谈拢其中任何一路人马,邓艾的部众再想夺占益州,就难成气候了。”
“但也可能谈不拢。”信孝闻茄说道,“哪有这般容易?那两员大将都忠心邓艾,尤其是段灼,他这辈子始终为邓艾说话,从不放弃,最终便是他上书晋武帝,执著为邓艾平反,感动司马炎。至于陇西悍将牵弘,传闻素与胡烈有隙,从来走不到一起。邓艾的部众当中,最想杀卫瓘和胡烈的便是牵弘。所以卫瓘带上文虎,以防不测。文虎他们也跟邓艾有旧隙,这样能谈什么?日后西北羌戎叛乱,大将军陈骞都督诸军出征前,向司马炎说:‘胡烈、牵弘都勇而无谋,刚愎自用,不是安定边疆的人材,将成为国家的耻辱。愿陛下考虑清楚。’司马炎以为是两人之间有矛盾,便把牵弘征调为凉州刺史,以避开陈骞。故而陈骞暗自叹息,认为牵弘必败。果然不出所料,胡烈惹祸丧命于鲜卑猛攻之下。北地郡的胡人亦发动攻击,凉州刺史牵弘出兵讨伐,但因与羌戎关系恶化,招致反叛。牵弘被围攻于青山,兵败被杀。”
“文虎的本领不知比他兄长如何?”有乐端碗喂信雄喝粥,转头说道,“哥哥武力不亚赵云,弟弟却被人低估。其兄称为‘小赵云’,大杀四方,吓到司马师眼爆而死。其弟不动一兵一卒,有人说他功不可没。虎皮有文采,故称虎为文虎。他的名字其实来自《山海经·海外南经》,另外《后汉书》也提到‘文虎伏轼,龙首衔轭。’他的名字成为灯谜的别称。由于他从小爱玩灯猜古籍文句、诗句或人名、地名为谜底的谜语。而他出题尤其难猜,后人形容猜谜如射虎难中,故称灯虎。”
“文虎爱吹,牛皮哄哄,他跟老杜应该能玩到一块儿。”有个光头汉子拎着一篮鱼,从苇丛走来,蹦跳上船,搁渔具在旁,头没抬的说道。“我看卫伯玉只不过是利用他两兄弟而已,终要相处不长。他哥很厉害,你们若撞上了要避一避,其小名阿鸯,世称文鸯,沛国谯郡人。骁勇善战,曾依附大将军曹爽,效忠于魏室。从来不服司马家族,不过我看他也没服气过谁,尤其跟诸葛诞的少子诸葛靓、诸葛诞外孙司马繇有仇……”
长利憨问:“究竟是文鸯还是文鸳啊?先前我好象听谁说过少年猛将文鸳袭营,使司马师眼珠子爆出来死掉……是你说的吧,三七?”信孝瞟他一眼,闻茄说道:“我有这样说过吗?不是我吧,记得我似乎不至于有过这般口误。”
我啃着馒头,转面悄问:“所谓‘三七’是什么意思呀?”有乐瞅见信雄满襟粥汁流淌,郁闷道:“信孝因为生于三月七日,幼名三七。幸好其早生一天,不然他小名儿该叫‘三八’……他其实是老二,不应该比信雄小。实际上信孝比次男信雄还要早二十天出生,但是因为母亲身份低下,等到信雄出生才向我哥报告信孝出生的事,因此排行成为老三。”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后来信雄成为家督了,跟一千三百多年前向雄成为向氏一家之主属于同月同日同时辰但不同年。”有乐诧异道:“不会吧?信雄只是老二的排位而已,怎能成为掌门人?那……信忠呢?”
小珠子匆忙溜开,没再作声。信孝拿茄子敲打信雄脑袋,追问:“先前钟会死太惨了,一想就心里堵得慌,谁能料到他竟那样死掉,我们这些人都应该没事罢?”小珠子躲在信雄衣领里嘀咕道:“谁说没事?我可不想告诉你们最终下场是死剩没几个,而且要惨死!”信孝一怔,连忙掩耳走开,摇头说道:“我不想听!”信雄亦不禁哽咽道:“我要回家。”
“搞到我们家破人亡,那些坏蛋趁心了?”苇草丛里又传来川腔的忿骂,“无大义何顾小节?真正最坏的恶势力从来在你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而不是远在天边。往往能够祸害我们最惨的是那些权奸及其爪牙,其实阴险歹毒无比,还好意思整天装模作态,教人这样教人那样,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专横跋扈、强蛮霸道,惯于胁迫这个、欺凌那个,最爱逼人就范,跟你们相向而行有好结果吗?看看你们把益州折腾成啥样子?其实好坏不难分辨,不要在乎失去几个所谓的朋友,此战看似和友谊无关,实际上对此战的态度反应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是非观念,说什么只要对自己有利那么正义与否无所谓,你不担心他有朝一日把你也卖掉?三观不一致没必要交,吃吃喝喝酒肉朋友有啥意思?”
我们转头愣望,长利憨问:“那是谁呀,又开骂了……”拎鱼的光头汉子从篮子里倒出一颗断首,瞪着浊白之眼,吓大家一跳,纷退而觑。光头汉子踢那颗断首落水,懊恼道:“先前不小心钓到这个,我连忙甩掉,怎么又跟来了?”有乐不安道:“果然钓佬除了鱼什么都钓得到。咱们还是赶紧闪罢,不然那颗死人头又冒出来,被它吓到心肝跳。”
邻舟一个秃汉撑篙叫唤:“更多死尸漂浮过来了,谁要下船的赶快上岸去,咱们先挪避别处。”有一名光头小伙牵着马匹,在岸上招呼道:“这便上来领坐骑罢,过会儿我再带大家去寻他们船只会合。”
我端着粥碗,拿馒头进舱内,搁下之时,看到宗麟按膝盘腿坐在篷影里,垂散苍发,形容憔悴。我便掏两颗药丸递去。宗麟睁眼说道:“刚才我吃过你给的九转雄蛇丸了……”我抬眸见他眉头一紧,忽似矍然,探手拉我之腕,低哼道:“到我旁边来,有个陌生影子晃闪进舱,身形显得好快!”
未容我瞅清,倏感腰身一紧,有只手揽抱而起,从宗麟探抓不及的手梢疾离,舱内那秃顶老叟移掌拍向掠过篷壁的影子,袂风簌荡之间,只见两只掌影映壁急速交击,秃顶老叟闷哼一声,沉躯坐板裂陷几分。不待宗麟从旁出手,那人抱我纵起,便借掌势撞破船篷,飒然高窜半空,晃随帆转,连避数名秃汉伸篙疾阻,跃向岸边。恒兴拔刀正要逐劈其影,见我遭挟在畔,追锋生生刹住,伸手按下信照欲出之刀。
信孝甩起软鞭,那人拽鞭回掠,飕然将他荡翻。孙八郎一剑急狙,似因顾忌及我,不敢太过逼近,晃刃转为虚撩。那人趁机伸足往剑梢一点,蹬刃偏转往旁,削掉信孝手拿之茄。长利忙拉信孝退后,陡见茄子仅剩半根在手,信孝吃惊而望。那人发足旁踹,踢在光头汉子脑袋上,借势纵掠而远,只留一啸萦江:“记住了!那个字是鸯不是鸳。”
霎随一声清啸未绝,但觉耳际风掠迅急,帆影已远。
我正自挣扎,忽感那人似要抛我下水,我忙说道:“好不容易才晾干,不要又弄我湿身……”那人冷哼道:“怕弄湿就别挣扎。”随即把我甩向竹丛。我惊呼而坠,担心要摔个半死,不料掉下来时,那人先已纵坐一匹白马上,探臂伸迎,抱我落其之畔,拎衫揪到坐骑前边,蹙眉道:“不要大呼小叫,你把我不想见的人引来了。本以为要快一步,不会被他追到,然而恐怕说到就到!”
“谁?”我转头乱望,不见四周有人,难免惑然道,“没看到是谁追来了……”
那人策马急走,穿行在烟雾幽篁间,冷然道:“有你在手,看他们肯不肯把胡烈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拿来交换我兄弟。黄昏之前,我弟弟若没能活着回来,你必绝命于三造亭。说到做到,不要诱惑我改变主意,你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在这种情形下没作用。”我忍不住问道:“那要在别的情形下呢?”
“没有别的情形。”那人避开我幽幽转觑的眼眸,拉缰往竹丛小径驱骑而奔,冷哼道,“看你穿着这身男衫,其实却是娇滴滴的女流之辈,不肯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跟人乱混,能是什么安份的脚色?别以为我身为武人,便认不出这套书院服饰,伪为男装游学,不会有好结果。那些纨绔子弟,都像狂蜂浪蝶一样。带坏了多少良家妇女不说,就连汉魏风气,也走上了歪门邪道的路数,让司马家族弄得乌烟瘴气。可惜曹家天下,慨当以慷,本来很纯粹,最终给他们败坏成这样……”
我趁他忙于觅路而行,悄掏小镜瞅了一下,校准将要使用的眼神儿,顺便抬手摆弄头巾,继续以幽幽的眸色投觑,问道:“你也喜欢曹家天下吗?看我头巾的扎法,有没有所谓‘建安风骨’的风范?”
“丝毫没有。”那人又哼一声,终是忍不住转面,朝我示范道,“我这发髻式样才合乎‘建安风貌’,所谓汉魏风度,其中含蕴的洒脱大气与沧桑之感,不是你们这些青春懵懂小姑娘能玩味得到的,你那个假发式样只不过是东施效颦。雌雄浑合的气派,按说形象最好的应该是大司徒钟会,可惜他没等我赶来就玩完了。造司马家族的反,不叫上我这般造反老手,他能不玩死自己吗?先前我以为他会叫上我一起,没想到钟会到底雅量不够,要造反不找我,却跟姜维瞎折腾……”
我忍不住问道:“你是造反能手吗?若真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那他为什么不找你呢……”
“岂只是能手?”那人冷哂道,“我属于这方面的老手。早在未满十八岁的时候,我就痛击司马师。使他全军震动,吓到眼珠爆出来。那时我随父亲讨伐司马师,毌丘俭曾约兖州刺史邓艾一同起兵,但邓艾斩杀了送信者,并率领万余人急行军,搭浮桥迎接司马师。毌丘俭命我父亲袭击邓艾,我告诉父亲:趁其还未站稳脚步,不如连夜夹击司马师。然而我父亲那路人马竟然没如约赶到战场,我认为定要挫一挫司马师的士气,便与骁骑十余人一同杀入敌军阵中,所向披靡,然后才引兵离去。刚要与父亲接应的人马会合,司马师派手下司马班率骁将八千翼来到,我为掩护父亲安然撤退,单枪匹马冲入数千骑兵阵中,转眼间便杀伤百余人,进出六七次,追骑不敢逼近。司马师声称他打赢我父亲,回军后就死了。”
我悄拿小镜照出那人的容貌,其形象高大,神气骁悍,猜想他大概二十来岁,显然年纪未届三旬的样子,一身青衫,不披甲胄,在马上睥睨自雄。我没心思听他一路吹,感觉越走越远,似往竹林深处而去,难免不安道:“本来想随口问你招惹司马家族之后跑去哪里混了,但看你带我往竹林里一路走到黑,实在忍不住还是先问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绵竹。”那人抬着马鞭指点道,“汉高祖设置绵竹为县,属广汉郡。因其地滨绵水两岸,并且多竹,乃命名绵竹。后来刘焉领益州,将州治迁于绵竹。又因绵竹城火灾,刘焉将州治迁到成都。前边便是绵竹关,在这里发生蜀汉最后一战。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战死,绵竹古县城遭兵焚不止一次了,我要带你去三造亭那边歇会儿,顺便坐等我兄弟的消息。至于你先前欲问我袭营惊爆司马师眼珠之后,去哪里厮混。简而言之,我随父亲淮南起事,兵败投奔吴国。此后跟随家父率军支援诸葛诞发动淮南叛乱,魏国镇东大将军诸葛诞在寿春起兵反抗司马昭,吴国命令我们父子以及其他将领急入寿春支援。钟会为司马昭屡出奇谋,时人比为张良。钟会设计策反多名东吴将领,城中的诸葛诞开始人心背离。寿春战况十分不佳,诸葛诞原本就和我父亲不睦,势急之下更加猜疑。最后诸葛诞竟杀害我父亲。当时我和弟弟文虎领兵驻守在小城中,听到父亲死讯,率军要赶往寿春城讨伐诸葛诞。但众将士不肯服从,我们二人无奈只好跃过城墙,投奔司马昭。军吏请求诛杀我兄弟二人,因钟会他们力劝刀下留人,司马昭赦免我二人死罪,加封为偏将军,关内侯。命运竟是这样弄人,我们父子三人跟随毌丘俭反抗司马师,因钟会为司马师运筹帷幄,终使我们兵败,唯有投奔吴国。诸葛诞反抗司马昭时,派遣儿子诸葛靓向吴国求援,我随父亲一同率领吴军参战,再遇钟会奇谋不断。我父亲向诸葛诞进谏言被斩后,我与兄弟文虎一起越墙出城,重新投回魏国。”
我小声问道:“说来你也算是屡次败在钟会的手段之下,那你怨恨他么?”
“不恨。”那人摇头说道,“我怎么会怨恨钟会?战场上斗智斗勇,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既不如人,岂能不服气?做人不能像诸葛靓那样小器。我爹拼命去助他父亲守城,却被他爹杀害。要说有恨,应该是我恨他们才对。然而诸葛靓却恨我入骨,他跟诸葛诞的外孙司马繇一样记仇,因为当年我和弟弟逃出城,便常恨我背叛诸葛诞,致使诸葛诞败亡、屠灭三族。他们一个在吴国,一个在魏国,竟然夹在一起整我。使我无论在哪边都难立足,归魏以后,又遭司马繇他们排挤,故意使司马昭父子疏远我,长期闲置不予重用,使我空有一身本领,从此毫无用武的机会。正闲得郁闷,接获卫伯玉的急讯,让我和弟弟赶来他身边帮忙防范有人作乱……”
我悄拿小镜照了照他脸上的郁闷神情,看见头髻上爬了个螳螂,展臂高昂在上,便忍笑而觑道:“所以你就赶着牛车,匆匆忙忙奔来凑热闹是吗?”
那人似觉路没走对,策骑在竹林里转来转去,难掩懊恼道:“牛车又怎么啦?有车坐,总比没车好。你们这班只会混书院打情骂俏的嬉皮儿,根本不知人间疾苦。你连我的牛车都没见过,不帮忙找找它停在哪里,就别再跟我说那些恶心话。你们这些女人徒有虚表,没一个顶用的,就会说三道四。世上贤妇本就不多,哪里还能找到夏侯荫?张飞算是最有福气,才有机会在她小时候出城捡柴之际掳捉她去当妻子,从此恩爱无比。最惨是老杜,他虽然成为司马昭的妹夫,但他老婆司马荑没有一天不嫌他。然而最坏是诸葛诞那个女儿诸葛旦,她整天教唆其子司马繇从小怨恨我。司马繇年少时起就胡须漂亮有什么用?只会听妈妈的话,事奉亲人孝顺至极,居丧穷尽礼仪,做人有这些优点应该不错,可是他恨我恨过了头。记恨过甚,没有个度量。心里有太多仇恨,最后难免害人害己。我看他下场不会好,这都是妈妈教坏的。你看看司马懿的老婆张春华把她家的子孙们教成什么样了?司马家族这些子孙所擅无非专权,赏罚恣意,加上疑忌、挑拨、忌恨,所有这些他们家族的特色,皆不会给他们带来好结果,而我们也要跟着一起倒霉……”
我正听得发愣,忽感他揽腰之手一紧,不禁叫苦道:“你别揽腹太紧,我里面有小孩……”
那人闻言微怔,随即憎视道:“有小孩还跑出来四处跟人厮混?是在外面有的吗?竟然在外偷偷怀了身孕,然后急着要跑回家嫁人是吧?我猜八成不跟丈夫吐实,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太糟糕了!竹林清雾这样的好环境,一下子被你搞得乌烟瘴气……我不想再碰你,立刻下马走路!”
我没留神被他拎下马,正要跑开,不料腰带簌然扯脱,裤头一松,竟要掉下,我忙用手拉住将褪之裤,转头看见那人拽去腰带,使我连打数旋,几乎摔倒。我窘迫的问道:“你想干嘛呢,弄我裤子随时要掉了……”
那人从我身上扯掉束腰之带,却拿去缠裹在他自己脸上,仅露双目冽视精凛,诮然道:“你们这些女人本来就裤头松弛,自古以来随时褪脱无度。裤头松也怪不到男人的头上,况且你穿的本来就是男人的裤子。你该庆幸男人的裤子还是有底线在的,你若穿裙,那还不是更加没底?”
我提着随时松脱的裤头,懊恼道:“可这是别的男子未穿过的衣服,原本就宽大,并不合身,穿起来松垮。幸好有那条束带缠腰,才系得牢靠。你把束带拿走了,宽松的裤子随时褪掉,叫我怎么走路?”
“这样正好让你跑不掉。”那人缠裹束带,自顾遮掩面容,惕觑前方,微哼道,“你就提着裤头,在旁边慢慢走罢。看样子快到三造亭了,前边有打尖的棚屋,我不想轻易让人认出。换回我兄弟之前,你别指望趁机溜掉。”
我提着裤头转望道:“前边只怕要打架了吧,许多人在棚子那里进进出出,打什么尖?”
“打尖,”有个川腔的话声接茬儿道,“就是歇脚吃饭的意思。在我们这儿通常不这么说,但他们喜欢,那就随便。然而只怕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此间沦为杀场,哪还有谁敢留下来做买卖?”
我闻声乱望,不见有人。正感奇怪,骑马蒙面的青衫男子忽似闷哼一声,在鞍上摇晃欲坠。我转面讶问:“你怎么了?”青衫男子手按胸胁,蹙眉说道:“我好象中招了。想是先前在船舱内接那秃叟一掌,又急着抓你提气飞奔,损及内脉之故。加上这片竹林里越发瘴气重,被你一番激怒之余,渐喘息不过……”我纳闷道:“平白无故被你捉来,还没说过你的不对之处呢。我激你什么了?”
“并非平白无故。”青衫男子冷哼道,“我兄弟文虎让你的同伙忽悠去招惹牵弘,既中了老杜的奸计,恐怕他八成回不来。除非你船上那班小伙伴肯拿胡烈之子鹞鸱儿来交换你,然后我用鹞鸱儿跟牵弘换回我弟弟文虎……”
“没想到你说的‘交换’竟有这样复杂。”我忍不住好笑,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些环节,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老杜会让你弟弟被那个名叫‘牵弘’的人扣住不放,这一层先且不说。那个牵弘为何在捉住你弟弟之后,又肯用你弟弟去交换胡烈的儿子,此节疑惑也可先不提。最主要是你的换人计划有个大漏洞,刚才我看见你走得急促,似没告诉我那些伙伴要做什么交换,他们又怎样晓得呢?”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青衫男子低哂道,“况且你好象连头发都没有,就不要在那儿自以为是。天下妇女本来便没有几个象样的,可惜我没有遇到夏侯荫。听说她妹妹夏侯茵也不错,却随齐长公主的骨肉和夏侯玄其余的亲属远迁到乐浪郡,遇上了公孙氏的后人,跟着传说中那个赶大车偷小孩的瘦蚊子模样家伙,一起逃往带方郡,从此不知所踪。总而言之,你的质疑只能证明自己没脑子。牵弘虽与胡烈皆属悍将,两人却从来不和。为了邓艾遭陷害之事,还互相攻击。他要拿胡烈的儿子去对付其老子,这其中的过节有什么难明白的?至于你那船小伙伴,恐怕这会儿他们连船也没得坐了。因为我留在那边的手下,正依计行事,从苇岸用火矢射他们船帆,赶其下水,顺便替我传话给你那些落水狗般的小伙伴……他们会游水吧?”
我听得正自懊恼,忽见竹丛里抛出两颗人头,滚落草地,吓得坐骑惊嘶欲跳。青衫男子低头一瞅,顷似失诧道:“怎竟像是我留在苇丛里放箭射船的家将模样……”又有颗人头从草间冒出,张着浊白之目,飘忽转向青衫男子,不但把他坐骑猝吓一跳,我亦一时受惊非小,慌要向后蹦退,背后有个川腔之语低笑诮然道:“姜维若有我一半伎俩,何至于复国不成,反而招致身死宗灭?”
我瞥见身后投来一影倏忽如魅,显似披头散发,森寒之气透脊凛迫,正要悚觑,青衫男子先已看见我后面那张脸是何模样,惊忙提醒:“不要回头去看!”其言已迟,我转头瞧见背后悬浮一颗蓬头乱发的脑袋,并无身躯,飘在半空之中朝我诮然而视。
我吓得裤坠,惶然后退之际绊倒。只见坐骑惊跳在畔,扬起前蹄,陡然颠落那青衫男子堕地。我翻身从马蹄下滚避而过,拉裤爬开。抬眸扫觑四周,又没见到那颗蓬发散乱的人头飘去了哪里,我依仍汗毛乱竖,手提裤头正要跑时,转头看见那青衫男子伏身趴卧不动,我忍不住返其身旁,伸眼低瞅,悄问:“死了没?”
“还好,没被吓死。”青衫男子突然睁眼,朝我眨了眨,低哼道。“不过这里很快就要有人死。”
我随其目光所示,看见四周悄现数袭白衣人影,斗笠低额,斜伸长剑,疾穿竹丛逼近。青衫男子愕望坐骑跑离,似自懊恼道:“到底是养不熟的畜牲,居然撇下我,溜得比女人还快。”我不禁啧出一声,蹙眉道:“我哪里溜了?”青衫男子瞥看四下里又有许多白衣剑影悄现森伺,他目现讥色,低哼道:“那些一直悄悄跟着我们的人,显然是诸葛靓的手下,他们中计了。倘再朝我身边逼近几分,很快就要血溅当场。你先跑去篱园那边,先前我把牛车停在附近。等你跑上车,我这里也就厮杀完事。”
因见我怔蹲未动,四周剑影又更迫投愈近,青衫男子似不耐烦,抬手摘下发髻那只沾爬昂然的螳螂,向我衣襟弹来。我惊跳不已,青衫男子抓我衣衫,拎往草丛里抛送而去。我沿着草坡翻落,啪的掉到水潭里,湿漉漉而出,难掩懊恼道:“湿身了!”
有个川腔之语在我肩后说道:“还好只是湿身,而不是失身。你要知道益州大乱,兵即是贼。当下有多少无辜妇女,遭遇比你还惨。前边就有不少乱兵正赶过来,你再不尽快溜走,下场也跟她们一样。”随其所示,我投眸瞧见前边竹枝上挂有许多衣不蔽体的死尸,正自悚然,背后晃出一颗蓬发散乱的脑袋,飘忽不定的绕着我转来觑去。我惊慌而蹦,惴问:“你是鬼吗?”随着草声簌响,那颗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我转头乱望,川腔之语钻入耳朵,幽幽而叹道:“这世间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如果一个人穷了,鬼见你都怕,其实鬼只是传说里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才是现实中可怕的歹物。鬼能对姜维和钟会做出那样的事吗?我在日暮途穷的时候,终于彻悟了所谓人间道不如鬼咒道,鼓起勇气跑去摆满棺材的‘正气山庄’跟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死丫鬟学会了可怕的‘飞头术’,吓到我老师谯周神不守舍,本来还准备去吓黄皓,不料他先躲起来了……”
我没听下去,捂着耳朵慌忙跑开。不料裤子又坠,绊了一跤。瞥见旁边有些爬藤,便拽扯一条出来缠绕腰间,不料拉扯之下,反把我拽了过去,藤蔓另一头攥在一个大个儿家伙手里,在树影下朝我逼近而觑,低嘿道:“傻丫头被他吓到掉裤了?那不过是蜀山派的障眼法而已,跟我回泰山去做女徒,让我慢慢教精你如何?”随即递来一片叶子,搽了搽额,遮住我一边眼睛,使我看到不一样的情形,原来那片水潭边有个蓬发之人,腰套丁字裈,伸着竹竿悬吊一颗首级,藏在草丛里晃来移去,突然把那颗脑袋往这边抛甩而至,冷不防掷打在大个儿家伙脸上,猝叫了声苦倒地。我趁他一时拉不住,拾藤急奔,没留意脚下踩虚走滑,从斜坡滚落,摔往一条宽坦的官道之旁。有人伸手,将我搀起。
我扶着旁边的槛车还没站稳,便有几只手将我拉开,推搡之际,槛车里有个汉子说道:“不不不……不要怕,那些是我的人马。你们不可无……无无无礼!”
因遭许多魏兵围住,我正感惊慌,先前搀扶我起身的那位散发汉子在槛车里摇手说道:“邓邓邓……邓忠,让你的手下且退去一边。不要吓吓吓……吓到过路的小姑娘!”
有个年轻人在另一辆囚车里以怀疑的眼光打量我,皱眉说道:“这一带哪还有什么小姑娘剩下?恐怕其中有鬼,‘泰山会’那些术士伎俩多得很。先前我们一路走来,沿途看到多老的妇女都完了。瞧见路边那具小女童的尸体没有?这样小就遭了殃……”
我惊觑而退,避过草边的死尸,戚然移眸。槛车里的散发汉子睹而落泪道:“这都都都都……都怪我无能!先前听闻竹林里有人提及姜维的名字。不禁回想当初,我曾说:‘姜维,自一时雄儿也。然与某相值,故穷耳。’其实我比他高高高……高明不到哪里去,是以落到这般下下下下……下场。”
我心念一动,实在忍不住,讶然问道:“你是邓艾吗?怎么还在这里,赶快逃走吧,有人要来杀你了!”囚车里的年轻人目含疑虑地瞥我一眼,转头说道:“爹,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何用处?趁咱们旧部已拦劫囚车,何必还作茧自缚,这便出来号召诸军,杀回成都。此刻大家皆等你振臂一呼,犹豫不决只能误事,不要再迟疑了!”
槛车里的散发汉子浑若未闻,目光沉痛地望着路边的童尸,不禁悲恸大哭。直到众将士纷加苦劝,才勉强止泣,转眺江雾苍茫,仰天悯然,喃喃自语道:“以我带罪之身,脱出囚笼就是不忠不义。要我跟你们回成都阻止这场浩劫,纵然赴死亦属义无反顾,但这样一来,倾尽江河之水,我邓艾的罪名也洗不清了。列祖列宗在上,我该怎么办?”
我看见有乐从树后伸头,惑觑道:“咦,他这番话怎么说得如此顺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