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糊中听到有人说道:“这个成语,最早出自西汉时期的才子司马相如《喻巴蜀檄》。他的才华深得汉武帝赏识,因此武帝便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唐蒙奉汉武帝的命令修治蜀道,为开辟夜郎国与巴蜀的交通,唐蒙大量征召民工修路。但由于唐蒙征招民工规模太大,而且用军法管理,诛杀了一些平民,引起民怨,还发生了骚乱。汉武帝得知后,立即派司马相如去安抚民众。为了给巴蜀百姓一个交代,汉武帝还要司马相如写一篇文告,向他们好好做一番解释。‘义无反顾’之语出于此文,意思是从道义上只有勇往直前,不能犹豫回顾。”
另有个川腔之声忿然道:“你们都来折腾罢,打着各种好听的幌子,说着亮堂话儿,把我们折腾到有家不得归,房子被你们烧掉,然后无家可归,携小带老,四处逃难。死了一路人,你们趁心如意了?”
我掀帘而望,揉眼遥见大大小小的山路弯道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沿途死尸随处可见。显然益州已陷入谁也驾驭不住的大乱,就像那辆似是失去控制的马车,碾过人丛之间,从坡道高处奔驶而来,着火撞落江中。山坡上那片燃起烽烟的寨栅旗号来回变换,接连有死尸焚烧着从木栅塔楼滚坠往下。
“这须怪我。”有个青冠锦氅之人转望抱着死去的孩儿哀戚走过的焦脸老翁,在枯树下不禁为之语哽,抬着马鞭指了指树畔那块歪倾的青石,叹息道。“日前曾从这里经过,奉钟将军之命要进城去捉拿邓艾,我觉得此去凶险,显然钟大人要摆我一道,我若镇不住邓艾的部众,此去非但拿不下,还要被杀。明知似乃一石二鸟之计,恐怕钟会果真要借邓艾之手杀我,甚或以我为饵逼反邓艾,但我不得不仅率少许人马前往,勇闯邓营,捉拿邓艾父子于众兵围伺的险峻境地。进成都之前,我想起钟会在剑阁用他那支魏武之剑往石崖岩壁划下的四个字‘义无反顾’,浑然凝聚他毕生书法造诣的精妙。”
一个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将士在旁说道:“在下素闻钟将军的书法果是高明,常能随手以字达意,片言只句便能抒怀。眼前青石上划留的这四个字,却似没表露出他当时什么意思。”
“此四字是我用剑划下的。”青冠锦氅之人瞥他一眼,郁闷道。“进城捉拿邓艾之前,我从这里经过,只因心中一直想着钟会那四个字,琢磨其意一时揣度不透,便在此用剑划下。当时你和令兄还未赶到,我觉得仅率些人马去捉邓艾,心里委实没底。却又不得不为钟会走这一趟,毕竟我与他亦属朋友一场,命知此行凶险,也要为朋友一蹈龙潭虎穴。我便揣此心意,在青石划下钟大人写过的四个字。‘义无反顾’没有表达出我的意思,或因当时我看不透他的心思。所以说,这一切要怪我。未能更早洞察成都这场祸乱的端倪,如今想来,其实这些字里早就留下了不妙的迹象。”
那个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将士沉哼道:“事已至此,追悔何益?要说悔恨,谁没有憾事?算来我已有两次错过杀钟会的良机。当年家兄袭营,大杀四方,我便料不到司马师身边那个黑眼圈的弱冠小厮竟是日后权倾一时的镇西将军钟会。被他拿尿壶险些掷打在脸上,我还一笑而走,另觅悍将厮杀,没工夫寻那小厮计较……”
风中吹送两声冷笑,有语微哂道:“吹这些闲牛有意思吗?我现下就可以杀掉你们两个。不会留下任何遗憾!”树边的兵士闻言纷惕,按剑而望,只见有辆马车缓缓驶下草坡,驭车的那人揪襟拽住攀爬车边急欲抢车的破衣烂衫之辈,连抽几巴掌,随手抛躯远掼。青冠锦氅之人在树下投眼而觑,蹙眉说道:“你们别紧张,来的是老杜。身为文人,却爱耍狠。”驾车的肿脖子儒士抓住车旁一个抡棒壮汉的头发,挥掌掴开,继续驱车往下,避离混乱逃难的人群,沿路又撂飞数个爬上车欲袭之辈,踢一人远坠江中。
枯树下的青冠锦氅之人忍不住啧然道:“我看那些想抢你车的只不过是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彼此皆属惊慌失措逃难之人。你又何必下那么狠的手?”长利从我肩后伸脸往帘外憨望道:“他下什么狠手了?只不过是一路拳打脚踢而已。”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从车内扳转重弩飕发一矢,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将士刚要拔剑,便被粗矢擦肩穿氅而过,把披风钉到树上。
众士纷凛围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动连弩,坐在车上发狠道:“跟我争强斗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们全皆横死在此,然后我回去跟司马昭说,你们皆遭乱军所杀,已然为国捐躯,而我欲救不及……”长利在我肩后咋舌儿道:“没想到他真的有够狠。”枯树下的青冠锦氅之人亦微变色道:“老杜,你别乱来。我旁边那是文鸯之弟,因其与邓艾有旧隙,我日前急信请他们来帮忙,预防的是邓艾部众欲图不轨,决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的朋友钟会……”
面相如虎的薄胄玄铠将士褪脱披风,双拳一下攥紧,振臂擞甲,虎虎生威。青冠锦氅之人见他悍欲上前,抬手忙阻拦其躯,微微摇首示勿,低言道:“且沉住气,你哥还没到。不过就算他赶来了,也惹不起杜武库。文鸯虽乃天下猛将,然而出来混,路不走绝,并非只是要比试武力高下。你们两兄弟新降,军吏请求诛杀,司马相国在我们求情之下赦免你等曾随父辈在淮南叛乱的死罪,让你兄弟俩率领数百骑兵,并佩给二人牛车。将来你倆的路能走多远,牛车能不能换成马车,终究须靠人脉。而不是只会打打杀杀……”
“阿鸯的弟弟是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瞄准其躯,在车上打招呼。“你叫文虎?过来帮我擦干净这辆车里面的血污,顺便取那张披风来铺垫一下。伯玉,也把你那条锦氅拿过来先垫着。我看你这样瘦弱,披着也不好看。回头给你送一条暖绒绒的豹裘,来自辽东。至于文虎,襄平城的东夷校尉赠送我一套毛皮大氅,我看跟你的虎相很搭配,回头到我家喝酒时顺便拿去。或者去拿的时候顺便喝酒……”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说道:“那小子回家不久就带他哥去喝了酒,日后杜预他们推荐文鸯出任平西将军。由于文鸯跟杜预与向雄交了朋友,一起奔赴河西平定胡烈引发的边乱。文鸯临危受命,都督凉、秦、雍州三州军力,大破鲜卑秃发军,使得胡人部落有二十万人归降,名闻天下。杜预等人又推荐文鸯迁任东夷校尉,这时候他两兄弟因平虏有功,名震朝野而骄横。文鸯正要上任时,向晋武帝司马炎告辞,司马炎见了文鸯后很不喜欢,竟找借口把文鸯免官。他们两兄弟终究还是忘掉今日所闻之教诲,只恃武勇。最终在晋惠帝皇后贾南风掌权时惹来夷灭三族之祸,也跟卫瓘一样就此玩完。”
长利挤在后边憨问:“东夷校尉是什么头衔呀?”
“所谓东夷校尉,”信孝嗅茄说道,“汉代设置,辽东地区的最高管领,秩比二千石。《晋书》曰:‘汉置东夷校尉,以抚鲜卑。’曹魏初年一度在襄平设置东夷校尉,统帅辽东、昌黎、玄菟、带方、乐浪五郡,承认公孙度自立的平州,由其世袭管理,而后撤销,其地划归幽州。司马懿灭公孙渊后,重新设立东夷校尉,驻在襄平,统领东北各族。后因司马家族子孙不肖,晋朝陷入大乱,末任东夷校尉崔毖被慕容廆逼走,逃入高句丽。北魏世祖拓跋焘于延和四年封高句丽长寿王的封号中包括护东夷中郎将,从此历代高句丽国王的封号中均有类似官衔。”
长利憨问:“襄平是不是平壤啊?”
“不是。”信孝瞟他一眼,闻着茄子说道,“襄平在辽东,旧属燕国城池。是古燕长城的东部堡垒,本为东胡、山戎或者箕子朝鲜的要隘。《史记·匈奴列传》记载燕将秦开击败东胡,筑长城以为屏障,自造阳至襄平,并设辽东等五郡以辖其地。襄平为辽东郡治所在地。东汉末年,襄平人公孙度官至辽东太守,而不满足,遂扩张领地远至高丽、扶桑。其孙儿公孙渊此后自立为燕王,不久称藩于东吴孙权。走了这步棋便招致三国争锋的战火东引,司马懿奉命率魏军讨伐公孙渊,消灭公孙氏,辽东郡并入魏国版图,在襄平设东夷校尉,统管高句丽、倭韩等东夷诸族。”
长利憨然道:“所谓‘东夷诸族’应该不包括我们是吧?咱们家族是后来才随公孙模、张敞他们迁移去开垦扶桑的,那边当时很荒寒。不堪司马家族迫害的那些人纷纷跑来避祸,其中包括公孙氏、夏侯氏被诛戮的残余族人……刚才你说到哪儿啦?”
“平壤。”信孝闻茄说道,“商朝灭亡后,殷商贵族箕子以平壤为都城,称为‘箕子朝鲜’。后人把他视为朝鲜民族的始祖。平壤称为‘箕城’。西汉初年,燕国人卫满逃去,并取代箕子朝鲜,称为‘卫满朝鲜’。此后便遭汉武帝派兵灭掉,汉朝时代,平壤一带即为乐浪郡,是汉四郡的中心。乐浪郡治所称为朝鲜县。崛起于汉郡东北的高句丽人利用西晋衰落之际南下,吞并了乐浪郡,始有‘平壤’之称。高句丽长寿王正式迁都平壤。以平壤为中心,势力不断南下,那个半岛上出现他们的三国时代,即高句丽、新罗、百济。言归正传,刚才提到司马懿灭公孙氏,那青头小子的伯父胡奋最初就从这场征战登场。司马懿率军征讨公孙渊时,胡奋以平民身份随军出征,深受司马懿喜爱。胡奋与他兄弟胡烈不一样,其性情开朗,颇有谋略,为人缘品不差。晚年喜爱读书,文章写得很好,而为官所到之处,口碑颇佳。其女儿胡芳入选后宫,被晋武帝封为贵人。因此,晋武帝对胡奋十分信任。胡奋平定匈奴刘猛叛乱,建立赫赫军功,亦曾参加灭吴之战,爱跟老杜和向雄他们喝酒,一起操劳镇抚边塞,最后他得获善终。”
“看在胡奋的面上,”枯树下的青冠锦氅之人向马车里窥望道,“你们把他侄儿胡渊交给我带回罢。胡奋的儿子早卒,膝下只剩女儿阿芳。其侄鹞鸱儿虽然操蛋,我有时也想揍他。不过大家都很相熟,咱别让他胡家兄弟绝嗣。你们不必跟这等无知小辈计较,他只不过一个愣头青,整天就会愤愤嚷嚷,成不了什么气候。我也恼他杀害钟大人,但我要让胡烈领我的情,往后更好说话些。难道你们不想尽早阻止胡烈他们的部众满城劫掠杀戮?”
“胡烈人品差劲,”信孝在我旁边嗅茄说道,“跟谁都难相处。参与魏伐蜀之时,胡烈挑动兵士跟钟会的对抗情绪,诱使其子胡渊率军攻杀钟会,导致成都大乱。日后担任秦州刺史期间,更与当地民族部落失和,引发秦凉之变。史载胡烈遭到鲜卑族秃发军围困,没有援军救援,兵败阵亡。或因他越发暴虐无道的缘故,邻近民众无不拍手称快。向雄和老杜分布在河西一带的人马也不愿意拨兵去帮他解围,可见‘失道寡助’这个铭言警句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放下帘布,转头问道:“有没感觉到我们在移动?好多苇草渐渐遮挡住视线了……”
“向家的人驾舟往芦丛里避去,”这时我听到有乐的话声在篷舱外说道,“我们既已上了船,当然要随舟移动,难道要反而静止才合理?”
我怔坐片刻,脑子慢慢清醒了些,回想起黎明时分到舱内小寐一会儿,睁眼时却没看见有乐,我正要问他去哪儿了,其话声却从篷舱外边传来,郁闷道:“他伯父用这样粗的绳子也没拴住向雄?结果一没留神让他跑掉,我们对绳子还有信心吗?”
“信雄跑去哪里了?”长利伸头憨问,“啊,不对……向雄跑去哪儿了?”
有乐在舱篷外边红着眼圈儿坐望道:“他哭了一阵,然后咬断绳子跑掉了。船板留有几滩血沫,以及两颗迸裂之牙。谁知道他匆匆忙忙急着奔去哪儿?或许只是要跑进树林,到荒野找个僻静的地方继续哭。因为我们一下子太多人挤上船,未免打扰了人家……”
随着鹊影翩飞,向匡从芦丛间踩着洼土蹦跳而返,提刀上船说道:“不关你们的事儿,没打扰谁。料想我兄长要去为钟大人收尸,顺便一路奔在街市哭丧什么的,这方面他在行,从小就拿手。场面很感人……”信孝闻着茄子问道:“王经母子被司马昭杀害的时候,你哥哭得惊天动地是吧?据正史所载,他哭丧而哀感市人。司马昭闻亦动容,后来亲口对向雄说:‘以前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今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
长利憨问:“王晶是谁呀?我好象在哪儿听过这个熟悉的名字……”
“肯定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有乐伸扇敲之,啧然道。“人家说的是三国时代曹魏大臣王经,原为农民出身,因得到同乡崔林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任官。其母说他太快出头会不吉利,但他平步青云,并在蜀将姜维攻入陇西之时,他率军出狄道城迎击蜀军,却被击败。遭包围在城中,陷入穷途末路的境况。幸亏得到大将陈泰和邓艾的援助,合力击破姜维,脱险之后,他被朝廷召回。不久迁司隶校尉、尚书。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昭弄权,愤欲讨之。王经劝谏,但曹髦不听。参与这场御前密议的同僚纷向司马昭告密,王经不愿跟从。司马昭弑君后,王经因未向司马家族告密,而和其母一同被逮捕并处死。什么是为人应有的气节?这就是气节。然而下场往往不好,所以明知道是对的事情,真能做到有所坚持的人不多。但也正因为不多,‘道义’这种东西才弥足可贵。当时谁敢去哭王经?除了向雄挺身而出,哭于东市,没人有胆子为王经母子的遭遇公开表露过起码的一丝同情,钟会痛感这样的世道已然趋于崩坏。恶势力毒害了人心,因而罪恶得以横行无忌。向雄为王经哭丧,哀感市人。他哭的或并不只是惨死的王经母子;市人为之感哀,也许人们哀伤的亦不仅是死者。哭的是人心已死,哀的是世道沦亡。”
“那些混蛋会跟你讲‘道义’?”有个川腔之声忿然道,“稍看不顺眼,不知把你踩到哪里去。就爱折腾人,四处荼害各地老百姓。兵临成都城下那时,他们宣称要劝和促谈,你说谈什么?谈献城投降吗?并且警告东吴孙氏,继续向蜀汉援武只会‘延长’战事。好吧,那就献城投降,大家和平了吗?转眼给咱们成都百姓整出这一场满城劫掠的大乱。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国没了,家也亡了,你们趁心啦?把益州折腾到这个份儿上,真正的幕后大老板终于要亲自出场了吗?接着是不是又要上演丧事办成喜事的闹剧?给咱们也来一出‘巴蜀各界热切期盼司马相国来访’的恶心戏?好和坏、善与恶,真有那么难分辨吗?这个问题是明摆着的,占不占理,只要是人类,对正常的事情理解得都差不多,你说川菜好吃还是鲁菜好吃,这个见仁见智,能辩论一番,你说是饭好吃还是屎好吃?这个有啥可讨论的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是曹髦说的,然而曹髦只知其一。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始终有人比司马氏父子更坏。那些恶势力从未消失过,有些人的心肠坏透了,其实比司马氏更恶毒。就会装……”
“岂只这场大乱?”信孝闻茄转望道,“将来还有更多。很快就‘八王之乱’,包括成都这里也要陷入战乱。接下来又到漫长的‘五胡十六国之乱’……”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乱。”向匡提刀指了指山上那片烽烟弥漫的寨栅,面色虞然道。“你们看那个地方,竖起的旗号一宿数改,变来换去。几拨人马连夜厮打到天亮,尚未见分晓。刚才竖起又倒塌的是邓艾的旗帜,此前扔下几支胡烈和田续的旗子,邓艾旧部天快亮时赶来一拨增援,夺寨得手也没片刻,卫伯玉带来的人马又攻上去了……”
“邓艾的部下有很多仍忠心于他么?”信孝嗅茄眺看,口中问道。“昨夜逃出城时,便只看到似有数百骑在街上冲击胡烈他们,杀到现下还没杀完?”
“你们看到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我听到孙八郎在舱篷外说道,“其实还有很多人马,分散在各处混战。邓艾早就领兵在外征战多年,深耕戎务已久,在军队的根基比钟会厚实得多,其在士卒中的势力威望远不可同日而语。卫伯玉拿司马昭和钟会的手令去捉拿他的时候,便陷入众卒包围,几乎当场被杀。当时邓艾还在睡觉未起,卫伯玉摸进来忽然发难,使其父子一起就擒。卫瓘声称:‘朝廷下诏书,派监军卫瓘逮捕邓艾父子,用槛车将其送到京都。’邓艾仰天长叹:‘我邓艾是忠臣啊,竟然会有如此的下场!落到这种地步,从前白起所受的遭遇,在今日又见到了。’卫瓘假意称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要同邓艾一道回去向钟会当面申辩,保证为他父子说话。邓艾见手下的将领纷纷来围住卫瓘,便喝退他们。邓艾的属将计划拦劫囚车营救,率领兵马来到卫瓘军营。卫瓘穿着轻装出来迎接,假称正在写奏章,这便忙着要为邓艾的事申辩,诸将听信他的话,于是停止营救邓艾。时机失去了,卫瓘火速通知钟会率领大军抵达成都,即日让师纂将邓艾押往洛阳。钟会麾下有魏、蜀军队二十余万,其先兼并了雍州刺史诸葛绪所率三万余人,又吞并了邓艾数万人马,随后兵变互杀。魏军大肆掠劫,后由监军卫瓘收拾稳定局势,因其参与诬谄邓艾,遂派田续追杀邓艾父子于绵竹以西。邓艾之子邓忠亦与父亲一同死于绵竹。邓艾在洛阳的几个儿子均被诛杀。其妻和孙儿被发配到西域。曹魏能在三国对峙中始终保持实力最强,特别是后期,邓艾的许多主张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太冤屈了,不久晋王朝取代了魏国,司马炎下诏书允许‘为之立嗣,使祭祀之礼不绝。’此后,段灼上书,替邓艾不平。司马炎再下诏说:‘邓艾创立功勋,束手受罪而不逃脱处罚,他的子孙也沦为奴隶,我常常同情他们,可任命他的嫡孙邓朗为郎中。’算是为邓艾平了反。然而其孙儿邓朗尚未正式上任即在襄阳因遭遇火灾身亡。邓艾次孙邓千秋被王戎推荐成为掾属,却也早逝。邓千秋有两个儿子亦于永嘉年间在襄阳因遭遇火灾身亡。”
“卫瓘自称其闯营袭拿邓艾乃是‘义无反顾’,”信孝见长利往舱篷外爬出,便也拿着茄子跟随其后,移躯到门边探觑道,“其实他是不得不去,被钟会逼迫,只好硬起头皮,赶鸭子上架。不过他和钟会皆乃大书法家,两人都留下‘义无反顾’的手迹,不知日后还能不能找得着?”
“肯定找不着。”有乐在外边说道,“他们的书法手迹就只有你想要呀?倘如没出事,那些划留的字迹还不是早就让人搬走收藏了,但因钟会谋反,其所有著作全遭官府销毁,不想让人看到一篇半篇。便连他留过字的石头,就算司马昭没想到,也有人急着赶去抹擦掉。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任何时候都有这些心细如毛的小人,替主子操心比谁都显得殷勤。”
长利憨望道:“幸好岸边还留有卫瓘之字。我过会儿悄悄去拓一张回来裱在家里……”
“最好是把整块石头搬上船来带走。”有乐伸扇打之,随即摇头而叹。“将来肯定这块石头亦要被毁灭。因为卫瓘日后也出事,由于成功化解北方边境威胁,他获封为公爵,回来当太子的师傅,晋惠帝即位后,卫瓘因与贾皇后对立,终于跟子孙一起满门遇害。没有经过任何审判,就到家里杀光。司马玮派清河王司马遐率部包围卫府,卫瓘与子孙九人一同遇害,卫瓘昔曾斥责帐下督荣晦,等到收捕卫瓘的时候,荣晦也在内,报出卫瓘家人姓名,使其一门九人都无法幸免于难。只有次子卫恒的两个儿子卫璪、卫玠在医者家里才躲过一劫。卫恒是书法家,其子卫玠后来成为清谈家、玄学家。”
“船上已挤这么多人,还想搬那块大石头上来?”孙八郎在舱篷外没好气的说道,“只怕要沉入江里。别想了,况且我刚才望见卫瓘伸剑去刮那些字迹变花掉,大概不想让司马昭的妹夫看到。你们谁去问问老杜,那个穿条纹衫的小子有没跟他在一起?”
信孝他们怔愕道:“一积没跟来吗?怪不得半天没看见他在旁咧着嘴傻笑……”长利四处找了找,转身憨问:“我们好象把他带丢了,有谁记得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
“那辆草料车上,”我一听又少了人,再坐不下,急欲起身而出,挪躯到舱门边说道。“我就记得他当时也在上面……唉呀,腿麻!信雄压在膝盖上枕着躺半天了,他怎还睡得这样沉?”
“让他睡罢,”小珠子在信雄摊出门外的手心里懒洋洋地嘀咕道,“我也要多躺一会儿晒太阳。”
长利仰脸看了看天色,憨然道:“这会儿似没多好的阳光。”小珠子细声细气的说道:“所以还要再多晒一天半晌。没精神跟你说太多话,住嘴,别吵,走开!”
我慢慢挪出腿足,坐去舱篷外,挨近有乐之时,瞥见恒兴在另一条船上欲言又止。我当做没看到他,自去有乐身畔,侧头瞅了瞅,有乐坐在船边,神色沉黯,脸上犹挂泪珠。我觉他的样子透着说不出的憔悴,一时戚然忘言,不知该怎生安慰才好。
有乐抬手拭泪,转面看见向匡提刀欲下船去,便问:“去哪儿?”向匡摇了摇头,蹙眉说道:“你们先且留在船上,我回城里去找找兄长,此时兵荒马乱,惟盼他别干傻事……”有乐起身说道:“你所想的事情,他一定干的,因为历史上已留有记载。我跟你一起去,顺便找找一积,就是那个穿条纹衫的小子。倘若找不回来,那就糟了。我不想让他老父伤心。”信孝连忙跟来,闻茄说道:“我也要去。现下我已经深深懂得伤心透了的滋味,光听有乐在舱篷外边压抑声音啜泣到天亮,足足哭至日上三竿,使我躺在里面心如猫抓,直受不了。”
长利憨随道:“让我也一起。你瞧我们这身衣服穿戴都是钟会给的,不帮着把他遗体抢回来,心里说不过去。”
“胡烈一伙必有防备,”我起身欲随之际,听到信照在相邻的船篷里说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宗麟大人状况不佳,恐怕他实在打不动了。”
“谁说的?”有乐忙跳去邻船探望道,“我看宗滴向来血槽极厚,再抗一天半天应该没事吧?”
“我说不行就不行。”一个秃头老翁在船尾悬炉支锅熬药,散发浓呛气味,扇火说道,“那孩儿伤势严重,我和此位老先生交替运功行疗数个时辰,也未见缓。老先生功力不比我弱,然而他自身带伤,毕竟难以久撑。你们不要逼他去送死了,我看这位老哥隐然有王者气象,非比我等一般人。倘若枉然送命给乱兵小喽罗,未免可惜!”
“宗滴吗?”有乐揭药罐看了看,随即伸头朝舱内窥觑道,“他本来就是王者一样的人物。绰号‘北九州之王’,罗马教廷那班家伙认为他是‘心之王’,我不晓得什么意思……嗨呀,里面那几人脑袋怎竟冒烟了?”
我亦跳过来,跟着往舱内瞧了瞧,只见信照和孙八郎分别从两旁扶住那个名叫高次的唇红齿白小孩儿,让一个秃顶老叟伸掌按附背梁,籍借透过篷壁投映交织的光线,隐约可辨数人盘坐的身影皆有微袅烟气飘溢而出。
有乐讶问:“船舱里如何变得跟暖棚似的?高次的样子怎竟跟温室里的花朵一般脆弱……”长利挤来舱门边憨望道:“什么温室暖棚啊?”
“暖棚就是日光温室的俗称,”有乐展开破扇摇了摇,啧然道,“充分利用阳光,在中原北方一些地区用以进行蔬菜和花卉栽培。温室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秦始皇时期,据卫宏在《诏定古文官书序》中记载‘秦即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可见他生活的年代距焚书坑儒二百多年,那时的古人已会用这种方法种瓜。唐代颜师古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五十八》注释中提及的‘湿汤之处’则更进一步验证卫宏所言,那就是在秦始皇时期,古人已经会使用温室技艺。后来我们家族去清洲种瓜,普遍采用阳光暖棚加围垣炉烘之类辅助方式,给瓜棚保温供暖……”
“不愧是种瓜的后代,”我听到宗麟在里面说话,在幽暗中似微哂然。“说起这些祖艺,头头是道。”
“咦,宗滴这厮还没死硬?”有乐忙入舱中,讶瞅一眼,惊诧道。“你的头怎么啦?”
我跟随进来瞧见宗麟在角落盘腿而坐,两手按膝,苍发披散,头额竟似青秃泛亮。他垂目低觑膝前掉落的毛发,似自郁闷道:“我是不是变成‘月代头’的模样了?”
“还好,”有乐凑近端详道,“有点儿像‘满洲之王’尼堪外兰手下那伙跟高丽人一起跑来清洲做皮茸买卖的建州猛汉早上起床不结辫子的骠悍形象。他们还住在我家,这些女真族人每天在后院帮信包制作一种狼牙箭。信包也想理这种他认为精悍的发式,被我劝阻。没想到你在发型方面抢了先……”
宗麟听着似是想笑,却随微咳,口中咯出鲜血。
我吃惊欲搀,宗麟先已伸掌按抵高次头顶,提气抚捂片刻,忍咳低叹道:“我已如强弩之末了,难以帮到这小孩儿更多。”
“谁也帮不上他多大的忙,”高次背后那位秃顶老叟徐徐收掌,在孙八郎殷切投盼的目光中沉缓地含掌落腕,按膝说道,“除非有丹。然而急切上哪儿去找足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帮这孩子转危为安?”
信孝闻茄惑问:“高次怎么了?”孙八郎唉声叹气的说道:“他中了一掌。没想到回来后竟有这样严重!”
“很不妙。”秃顶老叟稍歇一会,又再伸掌缓按高次后背,垂眉说道,“若不尽快找到‘岱宗’的人,索要其独门掌殛之术的解救方法,这孩子恐怕撑不到明日。”
“那就是要去找师纂?”有乐眉微一跳,忖思着说道,“跟他拿丹是吗?听说他们‘泰山会’的先辈曾经追随张道陵学丹,或许那厮身上还真有好物也说不定……”
孙八郎忙起身说道:“须得赶紧去找,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其他人留在这里帮着照料高次和宗麟公。”
我留给宗麟和那小孩儿一些丸药,然后跟着出来时,信雄正揉眼而望,小珠子在信雄手心懒洋洋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有个光头老汉端来一筐热乎乎的馒头,提桶说道:“刚蒸的馒头,搭配肉粥,赶快趁热吃。”小珠子伸懒腰道:“我已经吃过了。采的是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信孝闻茄讶觑道:“它好像会伸展哎!你们留意到它有小胳膊腿没?而且一伸之下,似乎有腰,也跟四肢一起迅速展现,旋即又隐去,转眼就拢合浑圆一体……”有乐揉眼而瞅,摇扇说道:“这就是个‘小腰精’来着,你也可以将其视为某种‘小妖精’,或者提教利所称的‘精灵’,但我不相信它是神学传说中的‘小天使’,因为它自称是人造的,来于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