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之时,信幸也和他的两个手下坐回棚屋角落,试图扮成藤索仍然缠捆的样子。不过,进来的人看也没有看他们,只朝我上下打量。然后说道:“这位夫人,请随我来。”
我不知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走到门边,转面朝留在棚屋里的人望了一望,蹙眉道:“那……他们呢?”
门畔一个笠沿低垂的人冷哼道:“至于这几个,恐怕其中有的要浸猪笼,其余的要拿去喂猪。”
我听了心中一惊。有乐忍不住问道:“那……她呢?”
最先打量我的那个人也是竹笠遮颜,一只手珠链缠绕,垂在袖下。此人一迳从笠影下打量我,看到我目光中的不安之色,便说:“夫人且随我来,此间主人有话要问。”我听见有乐小声说:“你不要跟他们去。我怕他们要带你去糟蹋……”
信幸在屋角突然发问:“此间主人是何人?恕在下孤陋寡闻,我只知道这一带自来属于大膳大夫家的地头,没听说过换了主人。”
门畔那个笠沿低垂的人冷哼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自从三河兵犯境,此间已换了主人。难道你们这些三河的狗腿子反倒要故作不知?”
随着有乐朝那边悄使眼色,门后缓缓立起一人,形象庄正,不顾眼圈黑和鼻子被门磕青,眼光慨然的道:“他们不是三河的狗腿子,却跟我一样,乃是传说中的忠臣义士来着。你不要冤屈了好人!”说着,伸鼻子凑近那笠沿低垂之人后颈,这里嗅嗅,那边闻闻,又眨了眨眼,作回忆状,随即站到那笠沿低垂之人肩后饱含深情地吟咏道:“江城守望,盼亲归兮。却胡不归,盼兮盼兮……”
有乐他们听得不由一齐打了个激灵,我也正自乱冒细皮疙瘩之际,只见那黑眼圈之人又转到笠沿低垂之人另一边,探眼往笠檐下瞅来瞅去,口中且吟:“高野山下,弃婴悲兮。入僧门兮,不见母归。几岁那年之秋兮,只见一面亦难忘兮……”我们听得直冒疙瘩,就在最难熬时,啪一声门响,又把他磕倒门后跌坐。
那笠沿低垂之人再往门后用力又磕一下,才转面懊恼道:“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
“哇啊,下手这么狠呐?”有乐瞠然道:“你不是他妈吗?”
那笠沿低垂之人再顾不上自掩行藏,一时气恼,竟就自掀了竹笠,把一张年轻标致之脸伸过来给有乐看清楚。“那家伙少说都有五十,你觉得我像他妈吗?”
“没有,他只是看上去衰老,其实很不成熟。”有乐指着门后那厮,正说之际,忽见面前那张脸蛋清秀,一双星眸透着精灵古怪之气,原来是个年龄很轻的姑娘。有乐不由傻眼道:“咦,你怎么不是他妈妈呀?”随即哎呀哎呀叫苦,那姑娘拿刀背敲他脑瓜,恼道:“还说?你看我有哪一点像生过这么大的小孩的女人?”
有乐自亦摸不着头,赶紧捂着脑袋,转面问道:“你们不是说……”信幸坐在屋角点头道:“对呀,这就是敲你头的女人呀。瞧,她还在敲……”
有乐忙挣扎着转身去察看那姑娘的手,错愕道:“咦,有青玉镯。且少根手指,先前就是你不停地敲我的头,这倒没错,可是……”那姑娘被他掰袖硬是看到了断指,欲掩不及,更加气恼,拿刀朝他头上正要使劲敲落,忽簌一声响,正信已甩落身上假装捆绑的藤索,晃身欺将上前,啪一掌打掉那姑娘手持之刀,将她擒腕反拿,推到一旁,在光线照映下看清她的模样,不禁纳闷道:“怎么变年轻了?”
有乐在旁眨着惑眼,忙不迭地问道:“你不是喜好更嫩的吗?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啊?你竟然有这种老婆,我看老天也是太爱你了。”
那姑娘气苦道:“啊?我不但有个那么大的小孩,还有个这么老的老公?你们真是太欺负人了……师叔,师叔,我们非把这些老家伙全扛去浸猪笼不可!”
有乐在她腮边舔着嘴笑:“你既已落入正信这老家伙之手,现下喊师娘都不好使了,还叫什么师叔?况且我不是什么老家伙,甚至有可能是这几个老家伙里边唯一可能最年轻的人。”说着,朝那姑娘自揭脸皮,还眨着眼乐:“你看我有多英俊?足以使你一见之下,立刻叛变你同伙,加入我这边了吧?”
那姑娘哪里敢看,闭着眼睛大叫:“师叔!师娘!这里有个妖怪,他……他竟然把自己脸撕下来了……”
“妖怪?”有乐不由一怔,随即郁闷道,“我长得这么英俊,你说我是妖怪?太不识相了!正信,揍她,然后她师叔就出来了,你就揍她师叔,接着她师娘出场,你再揍她师娘,最后她师公出来,咱们就……”
正蹦着舌儿在说得欢,只见许多竹弓竹弩纷围而至,正信不得已又放开了那姑娘。
那姑娘挣身得脱,先给正信一脚,又敲有乐一下,才溜去竹笠遮颜的那人之畔。正信捂胯忍痛抬头,只见面前之人一袭青白相间的布袍,一只手珠链缠绕,垂在袖下;另一只手却背于腰后。
有乐捂着头,只见那姑娘朝屋角最阴暗处一个缓缓走近的瘦小身影叫唤道:“师叔,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呀?你看要不要这就把他们全扛去河里浸猪笼?”
在我们愕然的眼光注视之下,那瘦弱之人越众而出,朝那姑娘微微颔首,说道:“青篁,你太喜欢看人浸猪笼了。不过这几个,我看暂时还不需要。除了个别,我还在考虑……”见他目光投来,正信不禁低哼道:“我早疑心棚屋中必有内鬼,没想到竟然是你!”那瘦弱之人指着他,说:“经过我卧底了解,已探知你是三河的人没错。”随即转眼另觑,没等他目光投来,有乐先已唾骂出口:“你这个王八蛋!你哪有一点像人家那么清丽脱俗的竹林姑娘之师叔?”
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闻言,脸上微微泛过一抹红晕,慌忙垂下眼睫。听见她师叔说:“这个家伙是清洲的纨绔子弟,身份很值钱!暂时还不需要浸猪笼这么浪费,须留下来干一票大买卖……”有乐听闻暂时还不需要浸猪笼,似感宽慰些,随即又得意道:“知道我很值钱,就要对我好些,不要再让我住在这个棚子里面。而且我还要吃好的喝好的。”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道:“可不可以把他关去猪圈那边?我去喂猪的时候顺便喂他……”有乐忙改口道:“不不,还是这间住习惯了,不需要再换地方啦。随遇而安是我的一个美德……”
那瘦弱之人转面望过来时,信幸身后名叫佐助的那人先冷哼道:“我早疑心你是雾隐上人。”正信闻言一怔,只见那瘦弱之人走去光线照映之下,徐徐转面,目光沉鸷地环觑众人,颔首道:“雾隐而闻雷动,豹泽或藏潜龙。什么是雾隐?典出《列女传》卷二‘贤明传’,南山有一种黑色的豹,可以在连续七天的雾雨天气里而不吃东西为了长出花纹,躲避天敌。后因以雾隐指隐居伏处,退藏避害。”
他叹了口气,随即吟诗句:“元代王恽《李相师诗》曰‘雾隐云驤虎豹文,眼中历历说承恩。’”走到我跟前,若有所思地又吟出一句诗:“宋代叶适《罗袁州文集序》曰‘蔚豹之泽必雾隐,孔鸾之舞必日中。’”
然后面朝门后,吟哦:“唐代薛能《孔雀》诗云‘曾处嶂中真雾隐,每过庭下似春来。’”投眼望去,却没瞅见黑眼圈之人身影,甫一转面,立刻被敲了脑袋。
黑眼圈之人从他身后转出,愤然道:“听你一下子吟这么多古诗,也消除不了我被耍的郁闷与不爽!你到底是谁,直接说!不要舞文弄墨这么风骚……”越说越恼,抬手作势又要卯头,那瘦弱之人忙后退开去,说道:“你来历不明,姓名不详。不过剑气厉害,而且据我观察,也算得是个明是非、有担当的好汉。”
黑眼圈之人听得舒坦,就收了手,转去光线照映之下,负手而立,仰天憬然:“虚名只是浮云,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瞅着不由纳闷道:“这都是什么奇男子啊?师叔,要不要拿去喂猪?”有乐笑道:“姑娘,合该拿他去喂猪。每次他这样,都搞到我一身鸡皮疙瘩乱冒了……”
那瘦弱之人摇头道:“都不要喂给猪吃。尤其是这几位,已查知确乃大膳大夫家的神官夫人,还有那边的安房守家人,全是自己人来着!不过听说安房守这厮向来有首鼠两端之风,我还不是很信任他们……”信幸忙道:“哪的话?家父一心只愿至死追随大膳大夫,以效仿我们幸隆公那样建功立业,光我家门。”
那瘦弱之人哼了一声:“走着瞧。”随即扬长而出,身影消失在雾林之中。
望着那瘦弱之影消失的方向,有乐不禁纳闷道:“是我一个人糊涂了,还是你们全都犯糊涂了?先前记得他明明不是……”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转面望了一眼雾林,在门边笑道:“师叔他不糊涂的时候还是很精的哦,我原本生怕他又犯糊涂了呢。还老是闹着要撞什么墙……”有乐郁闷道:“他犯什么糊涂?我看应该是我们这几个犯糊涂才对!凭什么他是你师叔啊?你看他那么虚弱,走路都要摔的样子……”
说着,提起手来,问道:“还有我这手,怎么解决?”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蹙眉道:“你的手有事吗?”有乐啧然道:“不是先前遭你毒手了吗?解药呢?”青篁瞧了瞧他的手,笑道:“都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随即转面望了我一眼,伸手牵住我的腕掌,说道:“神官夫人,咱们走。我不想再看见这些怪怪的家伙……”
我说:“我们要一起来一起走的。”晃手之间,腕链缠绕她手。趁那姑娘一怔,有乐、黑眼圈、正信三人齐将她和我一起拉了过来。
我刚收了缠链,拢回袖中,忽然他们三人之手全被一条珠链纠缠,急挣不开,只见一袭青白相间的布袍之影晃移而过,将我和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拉到了门外。
信幸变色道:“千手缠?幸好我们还没出手,不然……”话声未落,倏见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又闪进棚内,飒收珠链之际,袖风荡击,扫得正信他们三人跌步后退不迭。旋即又转身出掌,猝击正信胸前,趁他退后撞柱,伸手扼住其喉。袖褪之际,见其仅有四指,整只手全是斑驳疤痕。有乐惊咋了嘴道:“莫非这就是……咦,青玉镯呢?”
青篁抬手晃了一下,随即啪的把有乐打翻在地,伸足踩住,说道:“师娘早就把青玉镯给了我。怎么,你敢打歪主意吗?”有乐皱着脸瞅见她腕间所佩青玉镯,郁闷道:“师娘?不是说这是毒林尼的标配吗?还有,你的手为什么也是四根手指啊?”
青篁蹙眉道:“凭你也配提我师娘的名号?”提手微晃,飒一声响,腕上青镯霎变成串,环环相磕,沉势下捶,往有乐胸前撞击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