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澎湖屿白沙岛荷兰人据点的帐篷里,马来与葡萄牙混血的女子,玛贝尔,没有一丝睡意。
她在等,等天亮时应该就能传来的消息。
不远处,木头和棕榈叶搭起的简陋窝棚里,住着第一批被当作奴工运到白沙岛的明国男子。
数日前,他们刚下船,荷兰军官鲁芬,便立刻命令他们运木头、背石块。
荷兰水兵们,像驱使牲口一样鞭打他们。
玛贝尔越发相信,郑海珠说得没错,这些荷兰人,与弗朗基人一样,头脑中绝没有“仁慈”二字。
不能允许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哪怕占去一个小岛。
窝棚方向传来阵阵鼾声。
玛贝尔羡慕那些男子能睡得着。
她当然已经知晓,他们其实都是明国的军人。
或许正因久经沙场,他们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前如此沉着平静,迅速地进入梦乡来积蓄体力。
而已陷入亢奋状态的玛贝尔,干脆爬起来,钻出帐篷,往海边走。
虽然望不见,但玛贝尔清楚,东方的夜海浓雾后,就是自己已经生活了两年、并准备在余生都当作家的台湾岛。
此刻,想必幼小的云儿,正在姑姑文阿鲲的身边熟睡。只不知,自己的丈夫文阿鹏,这些时日有没有发癔病。
玛贝尔驻足不久,蓦地听到附近的岩石后,有沉醇的琴音与轻缓的歌声响起。
她想起来,昨日,在附近巡逻的荷兰水兵,救起一位带着木质乐器的僧侣。僧侣向荷兰人比划了半天,勉强让他们明白,自己从日本渡海去明国,搭乘的帆船遇到风浪倾覆,所幸抱着船板漂至澎湖。
荷兰人为了挤走葡萄牙人,对日本幕府和藩主倾力示好,这位落难的日本僧人,也顺理成章地得到鲁芬军官的礼待,获得了食物、澹水和单独的帐篷。
玛贝尔踩着月光,巡声而去。
突然令玛贝尔感到亲切的,是眼前这位日本僧人,边抚琴、边低吟的歌,竟然是自己在马六甲时,听中国人唱过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没错,马六甲的中国人,把“月亮”念成“弯”,把“石块”念成“邪”。
没有任何中国血统的玛贝尔,当初随着恋人文阿鹏,逃回台湾后,把这首歌学给西拉雅的老酋长文阿嬷听,文阿嬷一听便告诉她,歌词来自中国千年前的一位诗人。后来,玛贝尔又学给颜思齐听,颜思齐说,这是闽南官话演唱的,叫作“南音”。
此刻,日本僧人唱完后,玛贝尔用汉语问道:“你会明国话?你是明国人?”
僧人抬起头,双手合十致礼,却满脸歉意,开口仍是玛贝尔听不懂的日语。
直到语句快要结束时,僧人拍拍琴,又拍拍自己,以浓重生硬的口音道:“明,师傅。”
玛贝尔若有所悟。想来,是明国人传授了这位日本僧人琴歌之艺。
琴,并不是漳泉“南音”中所使用的乐器,但在台南的学堂里,颜思齐从福建请来的几位教书先生,都会抚琴,所以玛贝尔认识这个乐器。
没想到,浸泡过海水的琴,经过僧人细致地擦拭,在椰树下的阴凉处吹干后,仍能弹奏。
时辰已近黎明,晨曦微现。
玛贝尔正准备坐下来,继续听僧人抚琴吟唱,僧人放眼望洋的宁和目光,却忽起涟漪。
“唐船,唐船。”他指着海面,用日语说道。
……
鲁芬套上衬衣。中国人的这种纺织物,真是妙极,掂起来那么轻软,实际却有着扎实的厚度。在春天的清晨穿上它,海风的凉意便无法侵袭肌肤。
鲁芬于是没有再去穿侍卫递来的毛呢军装,他一把摘下架子上的望远镜,急匆匆地钻出帐篷。
执勤的巡逻水兵上来禀报:“鲁芬长官,戎克船打了旗语,表示不会攻击我们,是传讯来的。”
鲁芬在望远镜里确认了旗语,转头吩咐巴达维亚总部派来的另一个土生华人翻译:“你和两位军士,划小艇过去。”
不多时,翻译回来了,面带惶恐地递上盖有朱印的文书,以及古力特的衣服、烟斗和怀表。
“鲁芬长官,传讯的船长说,明国海军司令查获了我们的运奴船,把我们的古力特顾问和所有水兵,还有那个姓郑的坏女人,都扣在金门岛,让您,哦不,请您去谈判,送还这里的明国奴隶,并承诺率领舰队撤回巴达维亚。”
鲁芬一把拽过文书,盯着信末的红色方块:“这是谁的印章?”
翻译并不知道如何用荷兰语准确地翻译“水师总兵”,情急之中含混道:“是他们的海军司令俞咨皋。”
“海军司令?”鲁芬一脚踹倒翻译,大吼道,“明国哪来的海军,有个见鬼的海军司令!他们只有贪婪的阉人,什么都不懂却傲慢自大的文职人员,以及为了各自的地盘、像海盗一样彼此争斗的狗屎将军们!”
翻译狼狈地爬起来,忙卑躬屈膝地应和:“是的长官,啊,长官说得太对了。这个俞,他前些天还和台湾的颜,在海上起过冲突,连澎湖的土人都看到他们开火了。如果都是效忠国王的军队,怎会把枪炮对准自己的战舰。”
他话音刚落,玛贝尔就从不远处的沙滩冲过来。
“翻译先生,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翻译怯惧地望了一眼鲁芬,见他冷冷地挥挥手,便用简单的中文告诉玛贝尔:“鳕鱼号,被你们东家的祖国军队,扣在金门。他们要挟我们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