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看了看,把烟盒揣回去,接过他的咬在齿间。
阿夫说:“雨季到了,昨天下的不算大,最好别碰见三年前那样的暴雨,保不齐还会塌方,可就真麻烦了。”
秦烈点烟的动作微顿,眯眼看了看前面。
阿夫也一怔,赶紧打着火儿递上去:“烈哥,没事儿吧?”
“没事儿。”他收回视线,凑着头将烟点着,“看看天气情况再打算,尽量缩短挖路基的时间,也别干等着上面派人铺路打混凝土,我这儿还有些钱,先买钢筋和砖。”
阿夫明白过来:“砌挡土墙?”
秦烈嗯一声:“可能要辛苦你们几个。”
“说哪儿的话。”
另几人听见,也哈哈嚷了两句,把烟掐了准备开工。
秦烈弓着身,把裤腿卷了几下,齿间咬的烟冲上来熏了眼,他歪头眯了眯。
伟哥说:“你们先干着,我去镇上拉两桶油过来。”
秦烈应一声,没几秒又喊住他:“让别人去吧。”
“怎么?”
阿夫接过话:“你不是要结婚了吗。”他眼神黯淡几分,却仍旧笑着说:“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脏活累活都让我们来。”
伟哥搔搔后脑勺,满面红润:“那有什么妨碍。”
“可不一样。”有人坏笑:“你得保存体力,洞房的时候好好伺候媳妇啊。”
伟哥笑着踹了那人一脚,秦烈也不禁弯弯唇,没管那几人,一脚踩着履带板,伸臂抓住扶手,轻松一跃,转身坐进了挖机里。
许胖儿去镇上拉油,伟哥帮他把桶栓好,转过头问阿夫:“你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心思都不在这儿,怎么了?”
阿夫把衣服脱了,赤膊上阵:“没怎么。”
伟哥问:“怎么最近都没见你提小波,闹别扭了?”
阿夫捏着衣服,想起秦烈那日说的话,手中的半袖不自觉团成团:“没有。”
***
平静的过了两天,徐途上了几节图画课,基本教的一二年级小朋友,第一堂神侃了四十分钟,第二堂教折纸,第三堂做手工,几天下来,已经逐渐适应自己人民教师的身份。
这天上午有课,她左思右想很久,实在躲不过去,只好捏着粉笔,在简陋的黑板上写了“绘画课:我的家乡”几个大字。
她缓了口气,转过身,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
其实在山里,给小孩子讲课很有趣,她没按照以前老师留下的教案来,用简单轻松的方式,就能把课堂气氛调动起来。
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不像穿红裙子的向老师那样板着脸,讲话幽默风趣,时常逗得他们前仰后合。
有孩子问:“老师,你的家乡什么样?”
徐途想了想:“有高楼大厦和名贵轿车,有一整条街的KTV、酒吧和游戏城。”她摆弄手中的粉笔:“我住的地方很方便,躺在床上,用手机就能吃到想吃的,去商场买东西也不用钱,只要有卡就随便拿。”
下面孩子听得眼不眨。
徐途说:“但我们那里树不绿、天不蓝,水也不清澈;黑白颠倒,白天太消沉,晚上太疯狂;夏天高温,冬天有霾。”她顿了顿:“苹果皮拿热水能泡出蜡,有毒奶粉和毒鸡蛋……人多车多坏蛋多……”
她越说越不着边儿,一时控制不住,又要满嘴跑火车。见已有人吃惊的张大嘴,徐途轻咳两声,把话圆回来:“所以,你们生活在山美水美的地方,真的很幸福。那么大家开始动笔吧,随便画,画出你们心中所想的样子。”
下面窸窸窣窣动起来,有人翻开草纸,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有人已经动笔。
徐途坐在桌子上翘了会儿腿,下去看了看,见他们画得不错,背着手指点一二。
前面有人叫:“老师。”
徐途过去:“怎么了,芳芳?”
“大树应该怎么画?”刘芳芳拿着绿色蜡笔,很短一支,上面用纸卷接起来增加长度,落笔的时候,频频缩回去。
徐途看了眼那画笔,指着草纸:“这边多画一些……迎着阳光的部分要用浅颜色。”
芳芳皱眉:“老师,可不可以帮我画一下?”
徐途手指不自觉一抖,顿两秒,攥紧了拳:“你自己再试试。”
刘芳芳下笔,不得章法。
“老师,还是不会。”
徐途咬住嘴唇,内心挣扎许久,强迫自己接过画笔。她手抖的不行,稳了稳,在纸上落下第一笔,却画出一道生硬线条。
大脑空荡了几秒,草纸被阳光晃得刺眼,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吹过,徐途头上的汗顺脸颊流下来,她半弓着身,另一只手紧紧捏住桌沿儿,脖颈僵硬,恍惚间回到那个炎热夏天,徐途还是个四岁的小娃娃,她坐在韩佳梅大腿上,用蜡笔把本子涂得一塌糊涂,画着画着,她竟把蜡笔当食物,全部咬烂吃到嘴巴里,吃完看着妈妈咯咯笑。韩佳梅哭笑不得,捏捏她的小脸蛋儿,赶紧抱着她去清理干净。
印象中,她的童年无忧无虑,充满欢乐,有画笔,有笑声,有韩佳梅,也有徐越海……
突然,身体蔓过一阵钝痛,她蜷缩在角落里,看韩佳梅满脸泪痕,面目狰狞地举起扫帚,一下一下抽打在她身上,打完她又去打自己,不管不顾,仿佛陷入癫狂中。十六岁,那年的暑假异常难熬,充满挣扎与嘶吼,韩佳梅多年的隐忍,随着一个漂亮阿姨的到来彻底爆发,那之后她几乎砸掉家中所有东西,剪烂的窗帘、折断的木椅,满地的玻璃碎片。
终于,徐越海耐心耗尽,开始名正言顺待在外面不回家,那时候,徐途才终于明白,多年来,她一直活在假象中,那些让别人羡慕的幸福都是靠掩饰得来的,丑恶伴随着她的青春,像伤疤一样,慢慢揭开了。
她很久没进画室,桌上蒙沉、颜料干掉、画一半的人物肖像摊在地上。去年青少年绘画比赛的初稿贴在墙壁中央,得奖那天其乐融融的笑声犹在耳边,她记得妈妈激动的泪水,徐越海引以为豪的赞美,还有姓秦的年轻叔叔,他唇角淡淡的笑……门边砰一声巨响,韩佳梅再次犯病,突然冲进画室里。她发丝凌乱,眼角冲血,手里拿着菜刀,直奔中间那幅画过去,手起刀落,连砍了几下。徐途和保姆上前阻止,混乱间她手上菜刀再次落下去,却突然鲜血喷涌。
一时间,保姆乱了方寸,愣几秒才上前夺过她的刀,紧接着,攥住徐途的手指冲出去。徐途回过头,泪眼朦胧间,见韩佳梅痴傻的僵在那里,目光凄惶又绝望。
画室的门自动弹回,她在她的视野里越变越小,母亲最后的样子,都随那扇门的落锁,定格在那一刻。
从医院赶回来,韩佳梅身体已经变凉,她攥着她的削笔刀,歪头趴在地上,双目固执而呆滞的睁着,嘴角笑容诡秘。
地上洁白的画纸被鲜血染透。猩红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