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久路看她一眼:“我改天找房东谈续约。”
“不用。
我跟他说以后不租了。”
久路愣了愣,“为什么?”
江曼目光还停留在电视上,“我找到一份工作,在大悲院给香客们做素斋,那里有住处,我想搬过去,不用南舟和岛上来回跑。”
“妈……”
“不因为任何人。”
江曼打断她的话,轻轻叹一口气:“这辈子奔波劳累,不光身体疲顿,心也千疮百孔,现在只有待在那里,能让我整个人平静下来。”
久路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江曼拉起她的手放在大腿上,拍了拍:“放心,我不出家,或许哪天彻底被佛祖点化,还会回来的。”
“妈……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江曼笑说:“你可以去看我。”
“你和驰见……”
“路路。”
江曼果断的说:“这是我的决定,没有跟你商量。”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强势,久路不再吭声,另一只手抓住沙发边缘,稍稍加了力。
江曼弓身,从茶几抽屉里取出户口簿,放在自己大腿和她掌心之间:“我问过,这月28号是个好日子。”
久路心中一颤,垂下头,去看压在两人手下的红本子。
江曼没有太多的话要嘱咐,只轻轻蹭着她手背,隔良久:“幸好那孩子完整健康。”
久路嗓中哽着块儿石头,抿紧嘴,没说话。
“路路,是我太自私。”
她声音很轻:“妈妈错了。”
久路忽然就掉了泪,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断戳她心窝子。
她别开头蹭掉,覆上另一只手,把刚才的手抽出去环紧她肩膀。
久路最终都没说原谅或是记恨的话,而答案对江曼来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这个决定是成全,成全路路和驰见,弥补了那个孩子,同时也放过她自己。
对每个人来说,都应该是最妥当的结局吧。
久路和驰见在本月27号晚上乘机抵达齐云市,两人户籍关系都留在小泉,所以这一趟必须要跑。
飞机落地后,久路开机忙着给小沐打电话,小朋友软糯糯的声音隔着几千里传过来。
“在做什么呀?”
小沐说:“张凡叔叔给我讲故事。”
那边停顿几秒,一阵悉率,像是捂住了话筒,声音小小:“但是没妈妈讲得好听哦!”
久路笑起来:“以后都给小沐讲好不好?”
“真的嘛!”
“是啊。
所以这两天你要听张凡叔叔的话,不准调皮,做个乖孩子。”
“好!”
他在那边大声保证。
久路又和小沐聊了两句,把电话递给驰见。
他一边讲着话,一边拉住久路的手,穿过机场大厅。
走出门口,北方空气干燥新鲜,有风刮过,夏天里,竟带来几分凉意。
久路望着暗沉的天空,深深呼吸,这种感觉恍然陌生,没过几秒,又渐渐熟悉起来。
驰见似乎发觉她的沉默,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坐进路边停的的士。
这晚在齐云留宿。
他们关了灯,早早睡下。
黑暗里呼吸声很平缓,却在某个瞬间,两人一同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抱在了一起。
驰见撑在她上方:“路路,过了明天,你不会再有后悔的机会。”
她想仔细看清他:“……更怕你后悔。”
驰见放低身体蹭着她肩窝,忽然说:“如果假设真的存在,我不敢保证结局是相同,但这辈子,心里只会爱着你。”
久路不知是何意,更不想去深究,因为有他后半句话已经足够了。
她撑开眼皮,侧过头,驰见背对着她,整个后背像山一样挡住窗帘缝隙透过来的月光。
久路身体贴过去,从后抱住他:“睡不着?”
“嗯。”
他声音略哑。
久路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不会是想逃婚吧。”
驰见冷哼:“不好笑。”
久路却轻轻笑出声,“是紧张激动?”
“不是。”
他的声音半天才传过来:“有点儿害怕?”
“怕?”
“责任很重,我怕照顾不好你。”
久路心跳漏掉一拍,唇凑过去,亲着他:“我比小沐好养多了。”
驰见淡笑。
握紧她的手。
“不要怕,没关系。”
久路闭着眼,同他告白:“今后都由我来照顾你。”
最后不知怎么睡着的,好像夜晚一瞬间就过去。
李久路意识苏醒的时候,耳边已有脚步声。
她睁了下眼,又闭上,浴室的灯开着,有水声,房间里充斥一股好闻的沐浴露香味儿。
久路也想起床,却浑身酸痛,她挣扎几秒,到底翻了个身,将脑袋再次埋入被子中。
没多会儿,驰见洗完澡出来,擦身、换衣、吹头发。
等一切收拾妥当,他看了眼腕表,拉开窗帘,外面天光大亮。
驰见站片刻,走回床边:“路路,起来了。”
床上的小山丘动了动。
驰见柔声:“要赶火车,快,听话。”
他去掀被子。
“唔……”久路遮住脸。
驰见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叹气:“真不应该相信你的鬼话,如果等你照顾我,饭都吃不上。”
他低声念叨着,坐床边,搬起她的身体,捞来衣服帮她穿。
久路软软的缩在他怀里:“你怎么还会有精神?”
“谁知道,明明卖力气那个人是我。”
“你体力好。”
她夸奖道。
“谢谢。”
驰见把内衣肩带套进她手臂:“我继续努力。”
久路配合他穿好,突然凑到他脖颈间,像小狗一样嗅了嗅:“你好香。”
“你好臭。”
“……不会吧!”
驰见轻哼,推走她的头。
“要不我去洗个澡?”
“臭着吧,除了我,别人也闻不着。”
驰见捏起她的脸,卖力亲了会儿:“别磨蹭了,速度点儿。”
驰见把牛仔裤扔过去,让久路自己穿,他转过头,去收拾两人的行李。
今天是2014年6月28日。
风和日丽,天清气朗。
他们到了小泉镇直奔民政局,是吉日,所以即便镇子很小,也有许多情侣来登记。
去得有些晚,办证窗口没什么秩序,两人有些蒙,在这种忙乱嘈杂的氛围下,没有时间去感慨,各种复杂情绪都被抛在脑后,填表、交钱、体检,当回过神儿时,他们已经站在镜头前。
摄影师弓身对准相机,摆着手势,语调夸张又激动:“好,别动,就这样,保持微……”
“等等!”
驰见突然说话。
“……”摄影师差点跌地上:“怎么了?”
驰见朝他抱歉示意,转过身看久路。
两人今天都穿了比较正式的白衬衫,他帮她整理领口,“待会儿笑得自然点儿。”
“哦,知道了。”
他问:“我头发乱吗?”
“……”久路说:“不乱,特别好。”
驰见帮他捋顺颊边发丝:“你没化个妆?”
“早上不是起晚了?”
“心也是大。”
驰见问:“包里有口红么?”
“不用了吧,后面好多人排队呢。”
“那就快点儿。”
驰见从她手中拿过口红,拆掉盖,扭动管身。
“我自己来吧。”
“别动。”
驰见牵起久路的下巴,向上微抬,他气息靠近,将口红覆在她唇上,生疏却细致地沿着轮廓轻轻描绘。
周围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看,议论声不加掩饰。
有个女孩埋怨男朋友:“你瞧瞧人家多浪漫,别说涂口红,连口红都是我自己买。”
“行了。
一会儿领完证咱就去买,买一排。”
男朋友哄道:“这俩人肯定是闪婚,激情大过感情,新鲜劲儿没过呢,哪像咱俩,不来这些虚的。”
“你可不就是虚!”
男朋友压低声音:“哪儿虚了,别瞎说。”
久路听着,没忍住轻轻笑了下。
驰见嘶一声:“别动。”
他手指捏紧几分。
久路知道驰见不是表演给谁看,他是珍视这个瞬间,希望将来的某天,翻开结婚证的时候,照片上两人仪态端庄,笑容也是完美的。
他这个人,永远想得比她要细致。
久路垂眼看着他,轻动唇:“我想到了赵敏和张无忌。”
“画眉我可不会。”
驰见模样认真,勾好最后一笔:“涂口红倒是可以,毕竟没什么技术含量。”
驰见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后倾身体反复欣赏,直到摄影师催促他们,才终于在红色背景下,将这一刻永远定格。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快中午,驰见对着结婚证拍了张照,然后不知在手机上摆弄着什么。
他身体懒懒倚在墙柱上,斜叼着烟,嘴角含笑,样子痞气又自得。
久路瞬间恍惚,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影子清晰浮现出来。
少年和男人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身材变了,样貌也有变化,但骨子里的东西却没变。
她不知不觉有些愣神儿,驰见收起手机,看她:“傻了?”
久路动了下,问:“你在发给谁?”
“梁旭。”
久路一滞,突然想起梁旭来:“他……说什么了?”
驰见把手机给她看:“祝我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两人牵着手走下台阶,久路说:“那次我带小沐去海洋馆,爽了他的约,他已经很久没有找过我了。”
“你还想招欠儿?”
“不是那个意思。”
她赶紧解释:“至少应该和他当面说一下吧。”
“帮你说过了。”
“……什么时候?”
驰见说:“从游艇上下来的第二天。”
“……”
“后来我们喝过几次酒,他挺开心,所以你别臭美了,人家其实没多喜欢你。”
“我都不知道。”
“不需要你知道。
走吧媳妇儿,”驰见将人一搂,叫得名正言顺:“逛逛百花路。”
回齐云的车票是晚上六点,他们将在小泉镇逗留几个小时。
久路原本以为,再次回到这里会触动某根神经,一些不好的情绪可能汹涌而至。
却没想到,这种惧怕心里堆砌到制高点,反而会悄无声息降下去。
驰见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聊着开心事,聊小沐,聊潜水,聊岛上那座房子的装修。
然后她发现,驰见用这些美好的未来,将她脑子全部塞满了,再也没有留存,去装过去。
他们逛了百花路;去看镇西的污水河;那个胡同的音像店还在;游泳馆没有以前看上去那么大;育英高中的教学楼在风雨的侵蚀下褪色泛旧。
两人甚至去了老人院,这座宅子目前闲置,大门紧闭,荒凉萧索,却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冷寂阴森。
之后又来到“文人天下”。
这里已经不是文身店,如今做着理发生意。
他们没有进去打扰,只在胡同对面安静的站着。
因为彼此的存在,他们更像是看客。
小镇里承载的无数回忆不再是他和她的,却永远属于青葱岁月那对少年少女。
久路甚是唏嘘,抬头望着天空,没有一丝云,也没风。
太阳很足,但只是烤,不像南舟那样闷。
驰见很久没同她说话,然后某个瞬间,他们看向彼此,好像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蓦地拉起她的手,在胡同里飞快奔跑。
就好像几年前,冬日的暗夜中,驰见也是这样牵着她,穿过冷凝的空气,去捉奸。
但是,那天她什么都没看到,却换来一颗糖。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甜腻的水果糖味道,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最终,在相邻街道找到一家文身店。
驰见进去和老板沟通,没多久,招呼她进去。
夏天生意萧条,店里没人。
驰见再次表示感谢,在老板的指引下,来到內室。
他关了门,眼睛掠过那些工具。
久路褪下衣服:“几年没文,手生了吧?”
“试试呗。”
她趴在文身椅上,等待他做准备工作。
左肩裸露着,蝴蝶骨那头蓝鲸依然威风凛凛,掀起尾扇,拍打着海面。
驰见手指轻轻摩挲,蓝鲸每一个线条都是他经手,“见”字少了最后一笔,今天过后,终将完整。
回到岛上,或许她可以继续参加比赛,做自己所热衷的工作;或许迎来了小生命,凑成一个“好”;又或许小沐是唯一。
几经辗转,千锤百炼,一切都向着他的心意尘埃落定。
圆满了。
久路缩肩,嘶了一口气。
“疼?”
“好疼。”
驰见说:“我希望你再疼一点儿。”
他给一个人文身,用了八年时间。
时间不短了吧,驰见想,他应该把自己刻进她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