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无言的凝滞。
头顶是虚无的黑夜,霁月当空,繁星沉寂,遍地婆娑树影,窗台积着醉酒般沉沉摇晃着的皎白月光。
身前的人在离他不过咫尺的距离里按住他的手腕,皓影绰约的月光里,一点亮银在那双漆黑的眼里溶出烧炙的灼白,像是猎豹开餐前的精光,烫得他心惊。
“予城?”他心里一颤,连着声音也带着异样的波澜。
他没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撕掉青涩甚至是乖巧的伪装,这一刻那人眼里的侵略感和占有欲强得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喜欢跟在他身后容易脸红的少年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下一秒,身旁的人猛地松开了他的手。
傅予城心脏狂跳,手心渗出冷汗。他承认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一时意乱情迷,但那人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是浸着寒夜的冰,一瞬间激得他恍然醒悟。
腕骨上炙烫的触感消失了,沈念指尖发麻,那人睁大双眼,月色映照着瞳仁,那双眼里的情绪在短短的瞬间就收拢得一干二净。
“我该回去了。”傅予城拉开椅子,桌上那杯冰镇过的碳酸饮料一阵摇晃,几滴水珠顺着杯壁下坠。
那一连串的动作来得太快,沈念还在愣神的工夫那人就已经出了门。
夏夜的空气消散了木槿的香气,氤氲着水汽的晚风在皮肤表面泛起微凉的触感。
傅予城转过街角,慌乱的脚步变成了奔跑。
他跑得太狠,汗水浸透了t恤,风灌进喉咙里声带痛得像是有火在烧。世界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和嗡嗡的耳鸣。
他精疲力尽,最后跌跌撞撞地停下。
胸口闷得像是要窒息,他倚在树上,粗糙的树皮扎痛了手心。汗水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地淌。躯壳里像是有一团暗蓝色的火苗在烧,一路轰轰烈烈地燎烤。
他没想过自己会说那样的话。
话里的情绪明显得几乎露骨,他不相信像沈念那样心思细腻的人会察觉不到异样。
而他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是一个心怀不轨的恶人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揭露了心里的龌龊。
惊慌失措。
江南的夜,慢慢深了。
他晕眩时抬头望向天,皓月被隐在云后,只剩满天繁星。那些微弱的光亮有着雾般朦胧的轮廓,每一寸星光的渗透像是要狠狠地灼痛自己,灼痛那些被隐藏太久的情难自已。
他想放手斩断这场曾经以悲剧收尾的因果,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他终究还是不甘心放开这个人。
他情知自己卑劣得可恨,已经狠狠伤了那人一生重来一世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可他还是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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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沈念看着那杯凝满水珠的饮料,眼神慢慢地凝出墨色。
说什么都没有察觉,那一定是假的。
他对他的心思,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超出普通的友谊,隐隐朦胧的暧昧,那人偶尔凝视着他的眼神炙热而灼烈,让他没有办法忽略那份可能会把他彻底吞没的情愫。
至于为什么没有在察觉到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挑明,让对方彻底绝了这份念想……
大概真的是他一个人孤独了太久的缘故吧。
他从一开始就明知这只是萍水相逢的陪伴。可那个全身上下带着强烈的朝气和阳光的少年,却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以至于他一再放低底线,接纳了那人的不期而至,也允许他莽撞又小心地闯进他的生活,在他平静的人生里留下痕迹。
沈念把那杯饮料倒进了水槽里,洗干净杯子收拾好房间,他躺在床上望向窗外,万千星辰在夜空中屏息。
月光下,玻璃花瓶边缘折出的光明亮而仄人。
他在朦胧月色里沉沉睡去,明明是盛夏七月,他却在悠悠晃荡的梦境里看见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雪。泱泱雪白几乎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一夜万树枝头绽尽梨花。
他看见了帝都的红墙金瓦,还有早春漫天的柳絮,和初夏时暮色里的满城梨花。
在他十八年的时光里,他从来没有去过遥远北方繁华的帝都,可在梦里,他却牵着谁的手走进那一条条狭窄幽静的胡同,头顶一分三寸的天空,脚下六尺一丈的石板路,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山楂细腻的酸和蜜糖的甜在唇间缠绵。茶馆里的说书人用砂石般粗粝的嗓子,绘声绘色地说着百年之前王朝尚在时的奇闻异事。
他仰着头,嘴角扬起像是在对着谁温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