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她还能亲口对养父母说这句话。
却觉杨氏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鬓发,杨氏浑身颤抖着,略笨拙地哭道:“我真不是故意要偷走你。真的是大水冲散了。那白茫茫一片,上船上的慢一些,都被大水卷走了。”
从小到大,元冷竹每次跟杨氏生气,杨氏总是不断重复这句话。她都听烦了,可如今听来竟如同天上仙乐一般动听。
元冷竹抱紧了娘亲,哽咽着轻声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女儿不是要怪娘。只是日子过得太苦了,要没有个念想,太难熬下去了。”
元冷竹从小就跟着父母打渔采珠,在江上摇橹摆渡。起早贪黑风餐露宿,不过求一餐果腹。可她也没想到,她当了皇后,锦衣玉食之时,最思念的居然是在幼时穿梭于江上风波中的日子。
只听破旧的板门内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她的养父齐福低哑地道:“丫头回来了?大夫开的新方子管用,爹下个月一定好了。宁丫头是好人,让你跟她一起在绸缎店里帮工,给爹治病。太劳累你了。你昨儿及笄,是大姑娘了。这金陵满街浮浪子弟,怕你受委屈。不要做了。爹马上就可以撑船打渔了,到时给你买个银簪子补上及笄礼。”
元冷竹只觉心被重重揪了一下。前世她也听到爹的这番话,只觉心虚烦闷。那时,她黎明醒来,就不见穆明泓的踪影。仿佛春夜画舫上的旖旎热情,都不过是她一人颠倒混乱的梦境。
她心烦意乱又浑身酸痛地回家,却听到这话,忍不住和父亲吵了一架。她不敢告诉他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说宁玉穹从来不是绸缎庄的管事姑娘。
宁玉穹是秦淮河上,玉波楼的头牌歌姬。这才是他们疍户家女孩子闯荡金陵的常见归宿。
元冷竹从娘亲怀里抬起头来,道:“爹,你莫要担心。且将养着。那大夫我们不看了。我再帮你找好大夫看。”
齐福激动地咳嗽起来。自从女儿长大,她很久没有这么和气地与他说话了。元冷竹和杨氏忙走进屋里,帮他捶背顺气,好容易才让他喘上这口气。
杨氏高兴地道:“竹儿回来了,今日我去割块猪油,我们做个荤菜吃!”元冷竹这才想过来,自己一重生就遇到穆明泓,心情茫然,竟忘了将这个月的月钱拿回来。
她想了想道:“吃鱼吧。我也半年没有练手,想看有没有疏忽手艺。”
父母对她自然千依百顺,杨氏忙给她找鱼竿渔网和鱼篓。
门口有男声嗡嗡道:“阿竹妹妹回来了?”
齐福杨氏夫妇都略微紧张地抬头看着她。元冷竹顿了一顿,从遥远记忆里,搜刮了半天,没想起这声音是谁。她于音律极有天赋,对声音可谓过耳不忘。怎么却将此人忘了个干净。
那男子已经自来熟地走进来,啪的一声,将一条肥猪肉扔在了她身后的桌子上。“你进巷口,卫所的老哥就告诉我了。我特地去找李屠户,从老小子那儿割了这两斤肉。一个子儿他也没敢要。这肉可能炼两罐油,够你吃到秋天了。阿竹,跟着哥哥吃香喝辣,可不是玩虚的!”
元冷竹听到这样的话,脑海中终于浮起一个人的模样来。
原来太过仇恨,也会让人封存一段记忆。她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道:“韩三牛。猪肉腻得慌,不爱吃。拿走。”
她看着眼前高大黝黑的男人。前世韩三牛潜逃,这一段刻骨仇恨,她竟无处追寻。她当了皇后,命人着意缉凶,挖地三尺都未将他找到。
不曾想,历经两世,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齐福夫妇一阵紧张。这韩三牛,乃是渔霸,欺行霸市横行乡里。自见了元冷竹,便惊为天人,一意求娶。
他们一直以孩子尚小婉拒,韩三牛脸色日渐阴沉。如今阿竹已然及笄,再混不过去了。
齐福一阵咳嗽,拿定了注意,今天他便直接拒婚,晚上就搬家,自己的病一时死不了,孩子终身要紧。
韩三牛哈哈大笑,目露凶光道:“阿竹越发直率,想吃啥都行,就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元冷竹眼神一冷,父母只觉女儿似涌出莫名气势,换了个人一般。
却听门口有人笑道:“难怪人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人话,全是狗吠,真听着耳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