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才打过鸣,天微亮,整条村只有村头奚家有动静。
干特殊行当的,是得比寻常种田村户起得早。
“——轻点儿!”奚荷痛得龇牙咧嘴。
奚母两手摸了药油,施了力道疏通奚荷摔得青紫的腿,“你不是轮番支摊吗,怎的还能被人逮着。”
疏通完淤堵,奚荷放下宽裤腿,一瘸一拐上了饭桌,抓起玉米棒子一口咬落,腮帮子鼓起,“生意做大,难免遭人眼红。”她支支吾吾,死活不愿承认是大理寺最近严打寺庙外头招摇撞骗的神棍摊子。远远瞧见巡查队伍,奚荷就提溜起行当跑了,哪料拐弯那会儿,左脚绊了右脚,摔了个狗吃屎,符纸,摊布全被没收,人还被反剪着手押进大理寺。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忒变态,摆摊算卦这点事,缴点罚款就完事儿了,哪有专门颁布律令,要神棍罚抄《论语》的,废纸废笔还废墨,奚荷原本只是腿疼,罚抄完手疼,脑袋更是像灌了铅水,头重脚轻步履虚浮,浑身不得劲。
干这档子营生的神棍,还能干点啥啊,还能转行不成?抓多少次,哪怕挨板子都不会转行的。
可自从罚抄律令颁布后,奚荷的同行越来越少,有人去当挑夫,有人学习纺织,有人租船捕鱼……这对家少了,本该是件高兴事,只是想到被《论语》支配的恐惧,连奚荷都萌生了退意。
奚父夹了一筷子咸菜肉沫放馒头上,递过给奚荷,“想啥呢,这么入神。”
奚荷若有所思嚼着馒头,眼皮子掀过奚父深邃的额头纹……若是学爹卖壮阳药方,月收入一下就会由几十两银子变为几十个铜板,不得;眼眸又落在奚母干裂的嘴皮上……男人壮阳不敢拿到明面上说,孕妇生子那可是全村人都能瞧见娃儿,是男是女一目了然。奚母是个卖生子秘诀的,村里人忒慓,几乎每回落了女娃都要杵在奚家门外理论一番。
“我吃饱了。”奚荷溜回房,换上道士服,郑重又郑重地戴上道士尖帽儿,意志坚定,目露坚毅,瘸着腿出村头。“咱还能转行卖壮阳药方,生子秘诀不成,比钱袋子就知道孰优孰劣。”
“我们老奚家,就得靠我做神棍子。”奚荷铺好新摊布,由前襟摸出昨儿拼死护住的卦盘,幡棍上油布飘飘,隔着清早晨雾,依然能辨出“奚荷算命摊”五字。
庙外大道徒然吹起寒风,肃杀,清冷,带起沙粒吹糊奚荷眼,她止不住用手揉搓,再睁眼时,却是瞧见一双黑缎靴站定摊子前,奚荷视线顺着缎靴往上爬……
那人穿破秋意,暗红圆领袍束以宽腰封,头戴梭帽半遮面,帽绳顺着垂落,系过下颏,眼眸黑漆,落在风吹鼓起的油布上,指腹抚着青龙剑柄。衣着华贵,器宇不凡,好似偶落凡间巡视的仙神,不过伫足须臾,顷刻便会化为缈缈烟雾盘旋而上。
熬了通宵的男人声音格外低,“奚荷算命摊?”似是在确认。
如此正始之音,激得奚荷藏在道士帽下的耳廓一点点泛起红来,她阂眼默念三遍“钱为上,君为下”,旋即正色道,“公子,我看你命带吉星,但又吉中带凶,万分凶险,我为你卜上一卦,助你逢凶化吉。”
“哦?”柏修竹单膝屈起,长指点着卦盘,“此能算出甚?”
奚荷矜持地将卦珠置于其上,还未来得及转动,卦珠竟像是被吸引般,朝西边偏去。
“公子由千佛寺来。”
千佛寺地处京城近郊,坐落于山腰林间,附近别无它物,柏修竹抬了抬下巴,示意奚荷继续。
明黄符纸拍在卦盘上,奚荷抓起一剖黄土,扬着纷撒,男人默不作声往后移动几分,避免沾尘埃。
“——咪呀,咪呀,咪呀!”奚荷眼皮阖着,手舞足蹈,似是在作法,过了有一会儿,皱眉才松开,郑重其事道,“公子的吉星,藏在佛像脚里。”
“非也。”柏修竹支起身子,男人高大,挨着近了便遮住了大半晨光,“大咸有座大理寺,你可知?我吉星在那儿。”
奚荷谄笑僵住,手一抖卦盘在空中垂落,她又手快捞回来护进前襟,拔腿就欲跑,挪不及两步喉头衣襟,衣领被大手以虎口卡之,牢牢攥住,“松……松!”奚荷脖颈涨红,堪堪能喘息,心头有悔意万分,男……男色害人!
奚荷被提溜了一路,最后噗通软着脚跌在静杵于晨曦中,威严有气派的大理寺偏堂。
“人赃并获。”柏修竹抬下巴,奚荷身后有一溜书案,笔墨纸砚齐全。
张录捧着登记册,一板一眼写下奚荷大名,忽然感觉腿肚一紧,原是被奚荷牢牢环住,口尚未开,哀泣已来,“大人,冤枉啊!草民不懂何为‘人赃并获’,占星卜卦乃上古神学,有渊源,有根据!”
“老大……”张录瞧着是个女神棍,不好使粗,憨憨大脸瞧向柏修竹。
柏修竹言简意赅,“罚。”他一向不怜香惜玉,提着奚荷后颈放在书案前,俯视着,眼神冰冷,“双倍。”
啊?奚荷眼泪积蓄,罚双倍?“公子,你煞气太重,我带你去摸摸佛像脚罢……”
“三倍。”
奚荷滴了几滴眼泪,伏在书案上,委委屈屈铺好宣纸提起笔来。
“大人。”李英神色沉凝,并未注意到伏案的小身影,直言道,“所有的僧侣,法师都已审讯完毕,供词一致。卢国师那头施压,求了御旨,金佛寺不日内需得恢复香火……咱们得放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