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留锋惊奇发现一晃三十年,自己居然看不懂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抓住最近的裴旭问道:“他们怎么一个个——”
像狗出笼撒欢似的。
裴旭压低声音,警惕地左看右看:“因为大家都没完成宗先生布置的作业。”
一千道阵纹,手写废都写不完。
宁留锋纳闷:“我还是院长,大家交白卷时没见有多惶恐啊?”
他过去凭着一张脸就足够无往不利,让旁人对他小心翼翼放低三分心气,着实没遇到过这种区别对待,一时很想不明白。
“还不是因为宗先生手里有书院阵法,谁想不明不白被他揍一顿?”
这年头,对纨绔们来说,院长不院长不管用,非得拳头大才好使。
裴旭鬼鬼祟祟,恰巧撞到宗法的视线,紧接着他一蹦三尺高,连个影也看不见:“院长我去接待客人了恕不久陪告辞!”
宁留锋:“……”
小兔崽子!
场面直把书生们看得一愣一愣,领头的书生晕头转向问谢瑾道:“贵院学子……为何如此热情?”
谢瑾面不改色:“师父与先生们教导有方。”
领头书生接受这个解释,满怀敬佩地问道:“先前阵法传出的……”
他斟酌半晌,没能斟酌出个合适的婉转说法,索性道:“传出的鬼哭狼嚎声,又是何解?”
谢瑾睁眼瞎扯:“督促我与同窗规律作息。”
事实上没那鬼哭狼嚎的铃声,宁留锋自己都起不来,非得宗法把铃声调上三档,才能慢吞吞睁开眼睛。
书生看起来更敬佩了:“所以院长和两位先生,宁愿把自己暴露在这声音之下?”
这是何等舍己为人的觉悟!
谢瑾毫不心虚:“他们为书院付诸良多。”
宁留锋按着眉心,还没从起床气回神,就看见有个书生冲到自己身前,眼睛通红,满含热泪:“院长为这书院,真是苦心孤诣,叫人敬佩至极!”
宁留锋:“……啊?”
他环视一圈,斩钉截铁:“院长放心,在下一定要挥之笔墨,让院长苦心为天下所见!不叫世人被书院外表所惑,失去本真!”
宁留锋:“……”
虽然但是,夸就夸,可以不用刻意强调一下书院有多寒酸。
他听得懂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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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择书院的藏书阁既在凤陵城引起过小小波澜,凤陵为首屈一指的繁华城池,九州消息四通八达,很快通过各方耳目,传到有心人那里。
“天下刀?”
男人从酒碗前抬起头,缓缓问道。
边境的小酒馆,黄沙漫天,骄阳灼烈,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用破布把自己裹了好几层,布料色泽黯淡,皮肤焦黑,一张嘴就能呛出一嘴的沙子。
这里人和物好像擦不干净,天生蒙着一层无精打采的油腻,但他抬起头,一双眼睛相当明亮,几乎能叫人忽略他脸上灰蒙蒙的尘土。
酒馆的老板一边擦着碗,一边笑道:“这些年来,沸沸扬扬的传言不就那么点东西?天下刀落霞剑颠来倒去不知被传了几遍,没意思。”
“不一样。”男子搁下筷子,摇摇头,“我三十年来,头一回听见天下刀谱的确切传闻。”
他说到三十年时,停顿了一下,嘴唇抿起,最终没有多说。
老板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瞪大眼睛道:“你疯了吗?西疆离南周都城万里之遥,难道你要为一本莫须有的刀谱赶过去?”
“我早就疯过一次了。”男子冷静说。
他眼里流露出一些缅怀的笑意,轮廓变得柔和起来:“三十多年前我在西疆十六州,听说有天下第一刀横空出世。”
哪个少年人没有追逐过天下第一的名号?
他自负刀术无敌,又是何等骄傲睥睨?
“我从西疆十六州杀回中原九州,奔波数万里去长安城见那个人,一身风尘,迫不及待。到长安城后我沐浴更衣,拿最好的笔墨纸砚,按最严密的古礼写下战书,送去秦国公主府。”
他刀尖舔血,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上一刻听见约战下一刻就能拔刀,可是云上君不一样,据说自小生在富贵堆里众星捧月,想来有一箩筐金尊玉贵的讲究,
男人一口喝干净了碗里最烈的烧刀子,借着酒劲,穿过时光想起那个人的模样:“然后我得偿所愿见到他,那个人问我,为什么奔波了那么多路来求一败。”
三十多年前,云上君转过身,露出惊绝天下,众生屏息的一张脸,轻飘飘的笑意如钩子,问他为何奔波十万里求败。
“我自是不服气,然而拔刀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输了。可惜的是那一架没能打完,打到一半,长安城有反王叛乱,说是要清君侧,不服云上君执意要收复西疆十六州,说他穷兵黩武,对不起秦国长公主在天之灵。”
说来奇怪,秦国长公主在世时,旁人说她为权力架空自己亲侄,流放自己夫族,蛇蝎心肠,铁血手腕。
等到她身死后,又变成北秦一杆战旗,指哪打哪,家国大义的帽子扣得无往不利。
“云上君……他怎么可能容忍旁人在他面前口出厥词放肆?立即提刀去杀反王,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反问他不怕我背后暗算?”
那时云上君大笑,肆意痛快,占尽风流。
男人想起来也笑,瞳孔里依稀倒映出那袭白衣:“他跟我说,见刀如人。”
见刀如人。
他偶尔会扪心自问,曾经自诩傲视天下的转魄刀,甘愿在西疆这荒芜之地一待三十年,除却师命难违外,会不会也有那句见刀如人作祟呢?
毕竟那是云上君一意孤行想要收复的西疆十六州。
“三十年了。”
“三十年后我为一本刀谱万里奔波,算不得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