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1 / 2)

宁留锋问:“你今年几岁?”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来势汹汹,很有点搞年龄歧视的意思,一贯温文尔雅的七殿下拿不太准要不要继续温文尔雅下去。

宁留锋:“我猜最多不过十八,嗨,别看我,你们年轻人总是把年轻这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再少年老成也一样。”

他向前一倾,手按在谢瑾的传讯符纸上,灯火昏黄摇曳,月光轻薄朦胧,两相交映之下,照成了另外一个人。

并非是庸碌皮相上的变化,他眉目里藏的东西被突兀照了出来,无端深刻,宁留锋不容置疑道:“这件事情因书院而起,裴旭是我们的学生,你也是我们的学生,更是我的徒弟。人可以穷,不能不要脸,遇事把徒弟和学生推出去,我要不要脸?”

谢瑾动了动唇。

他好像天生缺少那么一位长辈的存在,替他遮风挡雨。

天子只知道风花雪月抱头痛哭,而他早逝的母亲时时刻刻板着张能冻死人的脸,时时刻刻发疯。

于是七殿下见招拆招地长成如今人淡如水的模样。

谢瑾对这野鸡书院的成见忽地如一阵烟似没了,他问道:“师父是想直接杀上凤陵城的神殿让他们交出人来?”

宁留锋:“……你怎么知道?”

“猜的。”

因为宁留锋把“倒霉神殿取你狗命”这几个字煞气腾腾地写在脸上。

笔尖刷刷擦过传讯符纸,谢瑾头也不抬:“凤陵到底是一国都城,昊天神山总坛之后,属凤陵和北秦长安两座城神殿规模最大,精锐最多。纵使师父修为高超,也忌硬取。”

亏得是七殿下说话向来体贴委婉,若换作南霞和宗法在此,恐怕得喷宁留锋一脸的“你是不是找死”。

宁留锋手闲不住,谢瑾刚写完一封传讯符,墨迹未干,便被他拎起来看:“你是想……借力打力,夹缝求生?”

谢瑾闻言微勾唇角,他殊无笑意,眼里冷霜般的光压得烛火瑟缩,“夹缝求生,是最蠢的事情。我想提前推一波,让一些人表态罢了。”

“丞相是最视神殿为眼中钉的那一个,他并非不想出手,只是时机未到。神殿以为安亭侯是落魄已久的勋贵,好拿捏欺负,不想落魄勋贵也是勋贵。等更多人被抓,等神殿越过陛下杀了人见了血,勋贵物伤其类,平民惶惶终日,那时丞相出手才是大快人心。此时不过是落了独断专行。”

他说话快慢轻重皆适中,很有韵律,分明悦耳,宁留锋却听着一阵阵头疼,好似回到被北秦上下的一团乱麻给缠成个毛线团的日子里。

宁留锋平生第一次弄懂从前北秦那群废物点心想的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北秦权贵人人都像丞相那样想,那他不被缠成个毛线团,也是很困难一件事情。

谢瑾平淡道:“丞相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乱象,一个名正言顺出手的时机,顺其自然当然好,可稍加挑拨,未尝不能刻意做出一个他想要的局面。”

人长得好一身仙气就是占便宜,搅混水这种揽活,往谢瑾口中一过,也能滚出为国为民的大义凛然。

宁留锋定定打量他一会儿,问得没头没尾:“我以为你会很不喜欢丞相。”

像这种大权独揽,专横跋扈的权臣,对皇族而言,自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讨喜。

谢瑾说:“谈不上。毕竟没有丞相,兴许我已经殉殉国,又兴许打着光复谢周的旗号和几位老忠臣,一点残兵败将到处流窜。况且丞相总比陛下靠谱。”

宁留锋对谢瑾另眼相看。

他从前只觉得谢瑾脾气好涵养好模样好,南周天子这歹竹居然能出个好笋,令人意外。

现在细细一打量,方才发觉这孩子对世情看得格外开,格外通透,近乎通透出了一种深藏不露的刻薄。

他相当不用心地安慰了谢瑾几句:“武帝一代明主,南周底蕴颇厚,不至于如此。”

谢瑾未有动容:“不提昊天神殿,也不提南疆与魔族,单论北秦,前有秦国长公主赤血压境,后有云上君横空出世,若事事皆让陛下决定,底蕴能有何用?”

要不然代代出英雄的凤陵谢家,凤凰后裔,怎么偏生生出今上这个千古奇葩?

宁留锋想想是这个道理,欣然接受了谢瑾的看法。

他不由分说地将传讯符抢过来,揉成一团皱巴巴:“好了不说这些。既然说好这是书院该出头的事,当然不能让你打着皇子这面大旗这个拱火那个拱火最后引火烧身?你有什么办法说就够了,做由我们做。”

谢瑾前十八年长在人人温言细语,风度翩翩的凤陵权贵圈里,从未见过有人将“我没脑子我想不出主意”这个说法表达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天经地义一般。

他失语一息,捡回惯常的姿态语调:“我听丞相说,师父与诸位先生于修行典籍上颇为渊博,想来所习典籍甚多。”

“前两日我偶然去宗先生居处,发觉修行书籍堆满一整面墙,宗先生说那仅是一部分,他自谦身无长物,好在藏书尚不算少。”

宁留锋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不客气道:“一半是我的。”

谢瑾从满桌笔墨里抬起眼,眼瞳比墨色更深,更无波:“藏书阁。”

他语气很快,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可将修行典籍整理,修一间向天下有志于修行之士开放。如此一来,安亭侯府私下交易书院的谣言不攻自破,书院有惠于天下修行者,却蒙受如此脏水,学生含冤,祸及全家,自然民愤沸腾。丞相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

“不同于挑拨离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这是光明正**着丞相出手的阳谋,俯仰无愧。”

前面一番话解释得清清楚楚,后面一句其实是个不必要的累赘。

七殿下不该说的话一向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大约也是不甘心的,因而才会有了“夹缝求生很蠢”,才会有了“光明正大俯仰无愧”这些多余的评价,对七殿下需要精确到毫厘的情绪控制而言分外冗杂。

谢瑾垂下眼睫,分了几缕神思,漫无目的想着宁留锋会怎么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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