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吃完面,冯铁炉付过钱,带着夜酩转向城南,来到一条柳树荫荫的巷弄。
夜酩仰头看到前方有座二层小楼,黑瓦白墙,门口竖着根旗杆,下坠一串大红灯笼,门楣上有块匾额,上书“化乐赌坊”四个大字,有些诧异“你师傅不是一气观的住持吗?咱们来赌坊干嘛?”
冯铁炉道“我师傅他老人家说,酒色财气四面墙,人人都在其中藏,他时常来此是点化有缘人”
夜酩轻笑“赌钱就赌钱,这话你也信?”
冯铁炉却一本正经“贪嗔愚痴、各有缘法,你别看这化乐坊外表不起眼,内里大有乾坤,规矩多着呢,有六不进,家徒四壁不进、妻离子散不进、鳏寡孤独不进、贩夫走卒不进、才高八斗不进、王侯公卿不进,故而也叫六不赌坊,囊家是个姓王的和尚,法号弥勒,字号欢喜僧”
夜酩听得瞠目,他还真没听过有这等奇闻,等进了小楼,展眼一看,又是一阵愕然。
只见厅堂内装饰素雅,青砖铺地,莲灯高悬,正对面须弥座上供奉着一尊鎏金弥勒,行睡卧之姿,双眸微垂,神态安详,香案上摆放着佛门七宝,两侧置有一排排禅床,皆以屏风相隔,有许多人端坐其上,双眼微合,像是在打坐,哪里是什么赌坊,分明是座禅堂。
冯铁炉道“这前面是静室,你只要花上三文钱,去佛前敬一炷香,便可借此入定,入化乐天去豪赌一场,但是赢是输,要看个人悟性和定力,香尽自然离定”
夜酩迷惑“化乐天是什么地方?”
冯铁炉手点太阳穴“化乐化乐,他化之乐,就是个能让人心想事成的地方,很好玩”
夜酩觉得很神奇,又左右细看,发现那些入定的客人都面带微笑,醒来的却都在愣愣发呆、失魂落魄,他奇道“入定不是为了参悟四大皆空吗?那赢了钱能带走吗?”
冯铁炉一笑“当然不能,一切都只是自悟自幻,此正是欢喜僧的用意,悟空先得有,觉定要入迷,不再功名利禄里打个滚,焉知四大皆空?”
夜酩挠挠头,觉得这赌坊真是有意思,当真闻所未闻。
他跟在冯铁炉身后,穿过中堂,走向后院,没想到出门看到的却是一方景致宜人的碧翠荷塘。
冯铁炉对此见怪不怪,在前面引路,夜酩却有些心惊,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两人穿过一条曲折连廊,来到岸边一座石船坊中,就见其间有两位老者正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下棋。
冯铁炉见状,朝夜酩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略等片刻。
夜酩微微点头,默默静立一旁。
这时,就见其中一位看着约有花甲年纪,穿着一身蓝衫的老儒笑眯眯落下一子,不徐不缓道“吴兄,你是方外人,此等俗媚之物哪能入您的法眼,你就莫要跟我在这枚银钗上计较了,这物件我回去送给婆娘,只要她欢喜,我便有酒喝,君子当成人之美”
对面,头戴紫阳道冠、面容清矍的老道人微叹“实不相瞒,周老弟,我要此物乃是大用,事关我一气观传承”
蓝衫老儒略带调侃道“你们一气观又没有女冠,你要此银钗作甚,难不成还想还俗?”
老道人眼盯着棋盘,斟酌半晌,终落下一子,摇头苦笑“非也,这都是为我那大徒儿,他酷爱音律,与那荷花仙子情投意合,却一直苦于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定情信物,你也知道的,我那一气观除了符纸书籍,哪有什么像样东西,还请周老弟割爱,这局让让我,回头我请你去太平楼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老儒轻啧道“老吴,你这心是不是操的有点多啊?”
老道人道“没办法,萧湘子跟随我多年,他要与荷花仙子结为道侣,我身为人师,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看着两个老人一边各诉各难,一边丝毫不让,冯铁炉等得有些不耐烦,半耷拉着脑袋,一脸生无可恋。
夜酩也心急火燎,凑前几步,踮起脚尖,抻着脖子盯着棋盘看了一阵,又捅了下冯铁炉,与其耳语了几句。
冯铁炉闻听,眼神将信将疑,刚想找个理由上前,跟师傅递句悄悄话,却忽又被夜酩一把拉住。
只看老道人竟似心有灵犀,已将棋子落于那关键处!
老儒手捻山羊胡,起初还泰然自若,只轻瞥了夜酩一眼,便又拿起手边棋子,当空落去。
可当这一子落定过后,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起身道“昏了,昏了,容我毁一步”
老道人却没给他机会,迅疾又落一子,开怀道“周老弟,承让”
老儒紧盯着棋盘看了又看,似想要补救,但举棋再三,却已回天乏术,最终颓然弃子,坐回椅子上。
老道人见状,笑眯眯将放在几案上的木匣收入怀中。
老儒深吸一口气,豁然起身,冷眼盯着夜酩,嘴角胡须抖了几抖,终究没有发作,转身拂袖而去。
冯铁炉低笑一声“师傅,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有点事想求您老给看看”
夜酩连忙对老道人一礼“小人夜酩,拜见仙长”
老道人转向夜酩,淡笑道“不必客气,今日贫道承你个情,有什么话就说吧”
冯铁炉性子急,只三言两语,就将夜酩的遭遇复述一遍。
老道人沉吟半晌“这倒是怪哉,活人形神兼俱,影者乃真形之转注,如镜中之相,除非你自愿,否则没人能取走你的影子,但若你之前受伤过重,致三光耗散,倒有可能出现此状”
夜酩迷惑“什么叫三光耗散?
老道人道“人身有心、性、身三光,聚则形神俱足,散则魂飞魄灭。
夜酩仔细回想,之前却是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急道“那要怎样才能重聚三光?”
老道人又瞄了眼夜酩丹田“要重聚三光,唯有招魂、修炼、转生三法,但看你这情况,怕是灵壤难辟,如果不愿往生,就只有招魂这条路,但此事我不擅长,爱莫能助”
夜酩闻听又抱拳道“恳求仙长指点一二”
老道人道“铁炉,你既想帮他,那就好人做到底,带他去北城归道堂吧,张夫子或有助他解困之法”
夜酩一喜,忙躬身致谢“多谢仙长”
冯铁炉拍拍他的肩膀,挑起大指,又拜谢师傅,带着他离开了石船坊。
……
片刻后,一阵曲调清婉的笛声传来,满塘荷花如沐春风,竞相摇曳。
石船坊中忽然多出一位眉目修长、手持玉笛的年轻道人,穿着一身素白道袍,气质飘逸出尘,宛如谪仙,对老道人谦恭一礼,又抬头望着夜酩消失的方向“师傅,我瞧小师弟带来的那孩子根骨不错,又是城主带回来的人,为何不卖个人情,趁机收了他?”
老道人双眸微垂“做事焉能只看眼前,他根器不俗,却是如今这般惨淡光景,背后能没有故事吗?”
年轻道人恍然,转而看向桌案上的棋局,赞道“妙,这最后一手甚妙”
老道人手捻胡须,也微微点头“当真是见鬼了”
便在此时,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和尚急匆匆走上船坊,慌慌张张道“萧道长,荷花仙子已经走了”
年轻道人闻言,一个箭步上前,毫无风范的纠住和尚衣领,横眉冷目道“王弥勒,不是说好了吗,让你把柳姑娘引到这来,你是不是又多嘴多舌了?“
和尚咧着大嘴“没啊,贫僧只是照你吩咐陪荷花仙子在池边散步,但走着走着,她忽然一跺脚就不见了”
年轻道人蹙眉“那她一路上说什么没有?”
和尚摸摸光头“没啊,就是最后说了句无聊,哎,贫僧真是惭愧,拙嘴笨腮”
年轻道人手拿玉笛,敲打着脑袋,百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