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爷爷领我睡下。对,自从老爸回城,我就不再睡那间塑料布上有毛毛虫的屋子。爷爷的这间屋子挨着堂屋,虽也是土墙,可墙面刷了白灰,屋顶上天花板也封得死死的,不会有任何虫子落下,而且爷爷的红木架子床扯着蚊帐。
大概凌晨四点,先是听到大黄狗叫声,随后听得宋婆婆在柴门外喊“周先生,周先生。”
爷爷坐起身回应“什么事?”
“马二家老爷子过世,他让我来请周先生走一趟。”
“好的,您先过去,我穿了衣服就来。”
爷爷拉亮电灯下床穿衣,我也下床穿衣。爷爷说“淼,你在家,爷爷天亮再回来领你过去。”
也不是一个人不敢在家的缘故,我就是想跟着爷爷过去看看,于是哀求着说“爷爷,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爷爷俯下身郑重其事地问“怕不怕死人?”
我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回答“不怕。”
爷爷从床头的铜匣子里取出一枚和田玉观音吊坠,这吊坠是太奶奶留下的,后来爷爷给了奶奶,奶奶在被革委会抓走前把吊坠取下留在铜匣中。这块吊坠通体莹润洁白,只有菩萨眉心有小小的一颗沁斑,正好在白毫的位置。爷爷解下吊坠上的红绳,从铜匣里找了一根黑绳穿在上面,然后把吊坠系到我脖子上,嘱咐说“淼,从现在起,这块玉就交由你保管。将来你再把它交给你后半生最重要的人,把它一代一代传下去。”
我抚摸着胸前的美玉,认真地点头,虽然我现在还不确定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人是谁。
爷爷又去厨房米缸里数了七颗大米放进我衬衣口袋。虽然不解其意,可我知道爷爷这样做,必有其理由。
推开柴门,此时月色如洗。天上的月亮大如银盘,近处的一切都披上了银装,似是误入了一个白银世界。乡间小路是银的,池水是银的,树梢是银的,屋舍也是银的,唯有远山隐在墨色里,不让我们这行路的人窥其相貌。夜风不起,村庄静得出奇,青蛙早已睡得悄无声息,只有不甘寂寞的蛐蛐唧唧地鸣叫一两声,无人应答,便也顾自睡去。爷爷拉着我往村子另一头赶,他的手掌很大,将我整个拳头都包在其中。一路上我东张西望,觉得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添趣味。
不过那是我不知今天是何日子。今天正是中元节,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节,正是百鬼夜出的时日。所以爷爷才让我戴玉观音,往我口袋里放大米,那都是驱邪避鬼用的。
马二家住在村子南边的子羊山山坳里,并不挨村庄。子羊山因山形似两头嬉闹的羊羔故名,子羊。遮羊村恰好挡住贪玩的羊羔,不让羊羔走失,故名遮羊。我和爷爷行至子羊山下,翻过一个土包,就见不远处独一家人亮着灯火。此时,爷爷俯身对我说“淼,进去后不要瞎跑,不要乱讲话,亡人为大,记着。”
我嗯了一声。即便爷爷不提醒,我也不敢胡闹的。刘阿姨说过,人死后有亡魂,对死人不敬,是会被亡魂缠上索了命去。而老爸说的是,谁都希望自己死后体面些,遇到抬棺的主动避让一下也是应该,毕竟活人没必要和死人过不去。
马二的父亲四十多岁才讨了个带孩子的寡妇,那寡妇生下马二就领着自己的孩子跑了。老爷子在村里无什亲人,那些年村里家家都穷,老爷子靠着挨家挨户讨要米汤才把马二养活大。
马二父亲凌晨一点咽的气,候在旁边的只有马二和祖辈稍微沾亲的宋婆婆,马二媳妇怕阴气冲了孩子的三昧真火,领着没断奶的孩子在侧屋回避。烧了落气纸,马二给父亲沐浴换上寿衣,将父亲移至正屋棺中,点长明灯,在泥糊的牢盆里烧了些纸人,又在门前竖起纸扎的‘望乡台’。
相传人死后要走一条路叫黄泉路,过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叫孟婆的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孟婆汤让亡者忘记人世的一切,三生石记载着亡者的前世今生。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最后一眼留恋人间,喝下孟婆汤,今生就此了却。纸扎的‘望乡台’就是为了能让亡者一眼便找到家的方向。
宋婆婆先到邻村找主持葬礼的吴克阴,然后回村奔走讣告。
我和爷爷到马二家门前时,吴克阴已经带着奔丧队的人到马二家。
吴克阴本名吴建军,早年拜我爷爷为师学风水易术。爷爷改行后,吴建军自立门户把各村的闲散人员组织起来成立了一支奔丧队。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吴建军担心折了阳寿,故改名吴克阴。
由于村里人天明鸡叫后才来吊丧,奔丧队无事可做,二十来个人全蹲在门前的晒场上抽烟。吴克阴见师傅来了,忙起身递烟,挥手招呼吹打乐班起乐。这些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哪里受过专业训练,唢呐、笙、钹、锣、碰钟一通乱响,听不出半点音律,不知是为亡者吊乐,还是对我们夹道欢迎。
进入灵堂,黑漆的棺材置于两条条凳之上,并未盖上棺盖,棺下燃着长明灯,棺前的方桌上放着供果和遗像。遗像上是一位白发苍苍,脸上遍布斑纹的老者。农村人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看不出真实年岁。马二作为丧主手持哭丧棒披麻戴孝立于棺材左边。待爷爷跪拜完毕,马二扶爷爷起身。我也学爷爷的样子朝遗像拜了三拜,爷爷便让我到外面晒场上等。
马二家并不大,三间土房位于晒场的南、北、西,分别是厨房、侧屋和正屋,厨房后一间草棚堆放农具。晒场和正屋仅仅隔着一条门槛,此时天光未明,晒场上只有月光映着门里照出的灯光,我站在晒场上往正屋里望。
马二看了看吴克阴并不在晒场上便悄声问爷爷“周先生,您比他们那些人知道的多,您看到底哪个时候可以盖棺?”
爷爷望了望棺材里躺着的马老爷子问马二“你家还有没有亲戚要来看你父亲最后一眼的?”
马二摇头。
爷爷看了看手表又掐着手指算了算,说“卯时,冲鸡,令尊不属鸡,可以盖棺。”然后招呼晒场上正在侃大山的八个人进屋抬棺盖。
农村抬棺一般都是八个人,俗称‘八仙’。吴克阴找的这八个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其中两个还染了黄毛。八个人看了看领队的吴克阴不在,不好妄自行动,不过他们也知道爷爷是吴克阴的师傅,按辈分理应是他们师公。既然师公发话,照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