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2 / 2)

“………”

难怪。

原来如此。

*

离开天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星子益发明亮,风也益发寒冷。

从这里回清凉殿,用走的得有大半个时辰。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身上这件太监的袍服又因为品阶不高,只夹了一层棉,寒风像冰水一般直往怀里灌,姜雍容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发抖。

风长天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扁圆镏金小壶递过来:“喝一点,暖一暖。”

姜雍容拔开来,只闻得一股极为辛烈的酒气,浓香扑鼻。大约是在身上捂得久了,连壶带酒都透着一股暖意。

姜雍容喝了一口。

咽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不对,舌头几乎下意识想把它顶出来,但被她强行镇压下去了。

这哪里是酒,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口刀,从喉咙到肺腑一阵火辣辣的热意直冲进胃里,像是柴堆被引燃了一般,身体立刻暖和多了。

风长天看着她努力忍着呛咳的样子,微微笑:“没喝过烈酒?这可是北疆最好的烧刀子。在北疆,人们出门一定要带两件东西,一是刀,二就是它。”

姜雍容曾经品过天下名酒,江南的女儿红,蜀中的锦花春,西域的葡萄酒……种种样式不一而足。但多半是浅尝则止,从来没有喝过这样浓烈辛辣的酒。

口舌虽然遭罪,但周身腾起的暖意是切切实实的,她忍着那呛人的烈度,再喝了两口,盖好酒壶还给风长天。

北疆天冷,出门带酒暖身,她懂,“可为什么要带刀?”

“因为谁说不定就会碰上北狄人。”

“北疆……有很多北狄人?”

风长天说起这个就来气:“哼,什么叫有很多?那帮北狄崽子根本就是把北疆当成了他们家的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可北疆督护杨天广每年上的都是太平折,并没有听说过起了战事。”

“呵,姓杨的压根儿不敢打,人家拿了东西就走,两边碰都没碰上,当然就没战事了。”风长天说着,拔开盖子仰头喝酒。

酒壶虽小,但他喝酒的姿势豪迈至极,是姜雍容认识的人中仅见的。

那酒壶她刚喝过……但风长天向来不拘小节,想来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姜雍容告诉自己也不必在意。

她的身上和脸上微微发热,繁星满天,风吹在脸上却不再觉得冷,只觉得有股凛冽凉意,使人痛快。

“你二哥当初找到我,说要我来当皇帝,我就问他,当皇帝能打北狄么?他说当了皇帝,万民俯首,群臣听令,想做什么就什么。我来了才知道,万民俯不俯首不晓得,群臣那是完全不听令,跟他们说了多少次我要打北狄,没有一个人敢上折子直言其事,大家都只会拐弯抹角说国库空虚,劝我不要大动干戈。可你看,我那七哥修个坟就花了几百万两,有这几百万两,我早把北狄打下来了!”

“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陛下现在身处其位,该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了吧。以大央的底子,现在去打北狄,若能一战取胜倒罢了,一旦战事持久或是输了,整个大央便要成一盘散沙,千里沃土拱手让人都是常事。”

姜雍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大央历经数百年走到今天,已经像个迟暮的老人,轻易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因为生怕一动弹,还未将敌人怎么样,自己就先散架了。要征北狄,三五年内无甚可能,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张有德身死,三百万两银子断了下落,战事初平,各地本来就在等银子抚恤,又近年关,照例要另加恩饷,还有陛下今晚险些拆了天牢,明天的奏折只怕一口箱子装不完……”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因为风长天看着她,眼中有明显的笑容,也有明显的讶异。

“怎么了?”她问。

“雍容,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风长天笑道,“继续,我觉得你说得真好,比那帮老头子说得好多了。”

姜雍容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掩住了自己的嘴。

她在干什么?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她还不是他的后宫。

父亲在教导她这些的时候早就再三警告过她,这些事她要懂,但绝不能让皇帝知道她懂。

身体在烈酒的刺激下微微发热,那些酒像是化成了细密的轻盈气泡,一个又一个地涌上她的唇舌,她的脑子。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与脑子的一天!

她这是……喝多了?

“是妾身多嘴了。”在脑子变得更加不受控制之前,她行礼道,“妾身有些乏了,能否请陛下赐妾身宫内走马之权?妾身想快些回去。”

星光轻柔,为整座皇宫都罩上了一层鸡蛋清一般的透明颜色。风长天那极好的眼力下,清楚地看到姜雍容的脸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似要化成水滴下来。

说她醉了吧,她的口齿依然清晰,眼神依然清明。

说她没醉吧,她的脸居然红了……

风长天只觉得有一百只小猫在心里头喵喵叫,叫得人又痒又软,手已经不由自主,去扶住她的胳膊,声音也柔软得不像话:“你既然累了,还骑什么马?我直接送你——”

姜雍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清亮的眼睛笔直地望向他。

平日里她一直是低眉垂眼,从来不肯正视他,哪怕是迅速扫上一眼,也要行礼请罪。可这时,她定定地看着他,他才知道她的眼睛有多明亮,仿佛满天星光皆坠入其中。

“陛下不可。”她清晰明确地拒绝他,“妾身好像醉了,再和陛下待在一起,恐怕会失仪。”

风长天难得见到姜雍容这副模样,心里痒极了,道:“哦,你想怎么个失仪法?”

“妾身会问及许多不该问及的事,例如,”姜雍容顿了一下,看着他目光瞬也不瞬,“陛下的童子功。”

风长天:“……”

他依然保持着伸手扶她的姿势,整个人在寒风中骤然冻成了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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