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茶水,又吃了些点心。薛凌有些撒娇般嘟囔“既然当年是做戏,何苦丢她到水牢里一夜,她当时又不会浮水,难过死了”。
刚刚言语有多凌厉,现在就有多软糯。难得今日她穿的也粉嫩,头上一串儿珍珠摇贴着发丝滴溜滚来滚去,两个腮帮子又塞的鼓鼓的,看着实有几分可爱。
江玉枫正要说句什么,她却咽下点心,开怀道:“不过也不要紧,反正都过去了”。然后看着俩人道:“我要回去了,你们爱找谁当皇帝就找谁,等我杀了魏塱,我就回平城”。说罢甩了甩手腕,转身就出了门。这几天去的地方多,这江府到是最自在的,起码不用翻墙,薛凌踢着鞋子想。
江玉枫看向自己的爹,江闳叹了叹气道:“为什么两个儿子都不像薛弋寒,说的好听些,叫真性情,说的不好听,这种人爱恨太过强烈,偏偏能力又强,若有一天,我江家一丁点对她不住,今日天子就是下场。”
江玉枫觉得江闳有些言过其实,当初薛凌一门心思想保住齐清猗的孩子,最后也没保住。由此可见,未必就真的能拿魏塱怎么样。若当真武力可定天下,要文臣何用?
“且等着吧,急不来的”。江闳起了身,自己的儿子,跟魏熠呆的太久了,偏偏皇位上的是魏塱。
从江府出来,薛凌兴致颇高,这三年不如一之事十之八九,最重要的,是没法儿与人说起平城,要不是她自小心态好惯了,熬成永乐公主那样也未知。不管江闳出于什么目的问起,能与人说道说道也是好的,那块地离京城太远,知道的人本就没几个,更没什么人会谈起了,她平时就是想当个乐子听也找不着。
多惦记了些,就想起要往鲜卑一事。只要把霍云昇这边的事儿处理完成,自己就可以动身,少不得要经过平城,五月中下旬。那边的草皮上应该开了好多花了。薛凌一路往回走,一路喜滋滋的想着。
薛宅里已经有了人气儿,茶水饭食随时都备着。薛凌坐在桌子前,算着怎么才能把李阿牛和霍云昇骗到那条街上。
信,又到了。这东西来的太勤也惹人烦,还是霍云婉递来的。自己要的东西都已经齐了,薛凌想假装没瞧着,又怕出乱子,没奈何还是打算晚上进一趟宫。好在还有几天,她并不急着去哄李阿牛。
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理由去哄霍云昇,上次腰佩的事情一直让薛凌心有余悸。想了好几个理由都觉得漏洞太大,容易出问题。渐渐有些烦躁,又想去老李头那蹭饭。终也没去,她怕惹出什么乱子。
写写画画的直到晚上进宫,霍云婉叫薛凌,却不是为了霍云昇一事,而是为了苏家,薛凌手上看的,正是苏夫人那封信。
霍云婉道:“本也不想搭理的,可如今,好像你我还不能缺了银子,所以想问问你怎么看。”
信上所言,粗看好像也并无不妥。但知道了霍云婉与霍家症结所在,就觉得满纸荒唐。薛凌记起当初自己问苏夫人的时候,苏夫人说霍云婉是因为被霍准当棋子,所以心生怨恨。如今看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塞个人去吧”。薛凌道。她正打算拿下苏家的东西,苏姈如主动送到面前,不收都说不下去。
“如何塞?”
“既然你我都缺银子,何不想办法自己生。以苏姈如为人,她是不会让苏家在明面上和宁城沾一丁点关系的。”
“你倒是很了解她嘛。”
薛凌笑了笑,没否认,却也没讲自己在苏家呆了快三年,道:“既然她要找人去做这事,倒不如给她个顺手的人,既帮帮苏家,也帮一帮霍家,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霍家现在也在找心腹去伺候拓跋铣的事儿。”
“你知道拓跋铣”?霍云婉眨了眨眼睛,看着薛凌笑意浅浅。这事儿她也所知不多,不过就是霍准交代留意一下魏塱的想法罢了。
“我说过的,霍云昇回到原位之后,会很快。”
“你想用鲜卑的事儿将死霍准?”
“这要看娘娘怎么配合了”。薛凌话未说全,但该懂的人,都懂。
“可惜,我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后宫来来去去,不是阉人,就是女儿家”。霍云婉佯装轻愁,含娇带嗔道:“要是,多几个你就好了。”
薛凌快速过了一下脑子,还真的是个问题,她身边也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似乎还要找到江府去。今儿虽然与江闳聊的还算愉快,但她并不想把主动权丢给江家。防人之心,谁知道后头有什么乱子。
看薛凌似乎面有难色,霍云婉也不催,只是慵懒道:“罢了罢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你也不必着急。”
烛火结了灯花,炸的“噼啪”一声,二人皆被惊了一跳,再相视,不禁心照不宣。霍云婉看着薛凌,心里头探究的很。
她知道薛凌是为薛家事而来,但并未想过两人能相处。世人眼里,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况不过一具身子而已。她找过霍云昇,找过霍云旸,找过娘亲,连最小的瑶儿都抓着问“你说爹爹会不会做错事?”
“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永远都不会做错事。”
“都是为了霍家,云婉,你怎么这般妇人之见,难道还要让爹给你磕头认错?”
“霍云婉,你比朕脏的多。”
她又学了一次讲话,学着亲热喊爹爹,喊大哥,喊皇上。
她学会了把那些事说的云淡风轻,不过以前也没对外人说过,那天说起,是在留薛凌,她以为薛凌需要一个狠毒的人,她乐意被人不耻。
就好像,如果乐意的话,别人的不耻就无法伤害自己分毫。
一个女儿,心心念念弑父,一国皇后,竟然婚前失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她越觉得恶心,就把那些事儿讲的越开怀。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告诉别人,我一点都不痛苦,我做这些甘之如饴,我本就心如蛇蝎,我喜欢当个魔鬼。世人鄙夷的越深,我反而越快乐。
可霍云婉没有得到她意料之中的待遇,她甚至都没从薛凌眼里看出半点觉得不应该的样子,相反带着一点怜悯。第一次相见,还当是伪装,今晚,两人已经是第三次了。眼神骗不了人,面前的人真的觉得自己理所应当。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些恶毒的想法理所应当,是不是她认为错的是霍准,并非她霍云婉?
薛凌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霍云婉试探了一句:“你瞧,苏姈如写的多好,自古山水长相依,一时嫌隙一世浓。可我偏不,我偏要一时嫌隙,世世嫌隙。你既然姓薛,少不得跟薛弋寒情同父女,你是为父报仇,忠肝义胆,我却是要弑父杀兄,天理不容。俩人道不同,何以与谋”?她语调突然哀怨,道:“没准今日言欢,明朝你弃我如敝履,想想竟有些难过。”
薛凌不知自己和霍云婉会走到哪一步,人生下来不过白纸一张,变成什么样,都是遇到的人所赐,自然结果也要让遇到的人来承受。她不知霍云婉为何突然这样说,却对天理二字嗤之以鼻。世上真有天理的话,谁也不必坐在这。
薛凌道:“我没见过天理,所以不知道它容不容。不容的话,我想重新造一个,只容我自己。”
霍云婉哈哈大笑,她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说话,天理不容的话,就重新造一个,不容世人,只容自己。笑了好一会才停,道:“你总不是要告诉我,弑君是对的吧。”
薛凌迟疑了一下,道:“我并未说过要弑君”。她现在还在处理霍家的事,难保完了以后和霍云婉是个什么样子,知道太多了,对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呵”。霍云婉道:“我当你什么都敢说呢。这又没人来,魏塱怕霍准,霍准愁魏塱,我被挂在这,要用了,就扯一下,不用了,两方都当烫手山芋”。其实今晚苏家的事,并不一定要叫薛凌来,她只是找个幌子罢了,她就想再聊聊,多看看那双眼睛也好。
薛凌附和了一句:“世上也没什么绝对安全的”。苏姈如不就栽在自以为然上面么,谁能真正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呢。
“你说的对,不过,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反倒觉得不死比较可怕。”霍云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直起身子,不再那么专注。
薛凌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太监还没换班,索性两人都在,讨论一下,总比自己回去干着急的好。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将霍云昇骗到场。”
霍云婉拨着扇坠子,不以为意道:“不急,总是有说辞的。你那边别管霍家了。”
有人把这挑子揽过去,薛凌乐得轻松,一口应下。画了那条必经的街道,将行刺地点也定了下来,就在陶记门口。一来此地显眼,二来陶记对面是客栈,方便藏身。同时薛凌还存了个私心,她觉得对陶弘之后院颇熟,万一被霍云昇这狗缠上了,去那里躲一躲,没准还能借着暗器直接弄死,倒是省事了。
但她还没确定是否要与霍云昇交手,一打起来,人下意识的都是用自己熟悉的武功路子,自己好像和霍云昇有过几次对面,难保他不想起来点啥,不能弄死的话,轻举妄动容易打草惊蛇。
聊完这些琐碎,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薛凌便跟上次一样出了宫门,临走不忘交代道:“没事少叫我来这破地儿”。她实在不喜欢这种缩着手脚做人的感觉。
霍云婉并不恼,笑着送薛凌离去,唤了宫女来伺候自己洗漱。哄霍云昇啊,也是个事儿,刚刚她说的轻巧,不过是觉得薛凌更难办罢了。而且,人嘛,就是用处越大,才越重要啊。
以前随便拿魏塱的名义骗一骗,事情就过去了。只是如今,霍家对天子的心思已经有几分了解,再装什么深恩大德,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一戳穿,怕是自己难以自处。头上的首饰花样繁多,金银翠羽并珍珠,宫女手脚虽灵活,早晚替皇后整理妆容也是个大工程。霍云婉瞧着铜镜里的脸,三四年了,也没什么变化。
可见相由心生这说法实在不太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