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了,德丰总店却灯火通明,徐雍、丛誉并着江南的几个管事、掌柜全都没有离开,正在二楼最大的包厢商量着这件事。
有年岁大的,这会就忍不住抱怨道:“早前就说了,让东家不要做这笔生意,咱们这么多年一直靠得是散卖,他非要和绍兴那边做生意,现在好了,货物全都损失不说,还亏了这么一大笔钱,现在再做起来,哪里来得及?”
沈柏已经被辞去职务,可江南这边还有几个老管事,表面上服李钦远,但遇到事,便只知道推责。
徐雍和丛誉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分红利的时候眉开眼笑,满嘴都是“东家好”,但凡出了一点意外就只知道推卸,一点都不想担责。
“可不是,咱们原本生意虽然不好,但每年至少也是有红利拿的,现在……”那人吹胡子瞪眼,显然气得不行,翻来覆去几句话后又嘟囔道:“还不如沈管事在的时候。”
丛誉是个急脾气,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拍桌骂道:“前几次,东家赚钱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么说,怎么,现在出事了,就一个个全是东家的过错了?”
“德丰这么多年一直止步不前,被一些外来的商号压得起不来,现在东家好不容易把德丰的名声重新抬了起来,你们倒好,一个个只会放马后炮,那么不赞同,当初东家问你们意见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反驳?”
“哎,你!”
被骂的几个德丰老管事面子上过不去,刚要回骂,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
李钦远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对峙的一群人,他脚下步子没停,深邃的目光瞥过众人,语气淡淡地问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这屋子里的人普遍年纪都要大于李钦远,有些高出一轮,有些高出两轮,可看着这个年龄只有十七的少年郎,没有人敢小觑他,几乎在他还没进来的时候,原本坐着的那群人就都站了起来。
不管刚才有没有指责李钦远的人,现在全都低着头,恭声喊道:“东家。”
“嗯。”
李钦远随口应一声,他一边解着披风,一边坐到了主位,面对这十来号人,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不带温度的目光扫过众人,而后才开口,“坐吧。”
悉悉率率的一些声音后,众人全都坐了回去,只是刚才脸红脖子粗争吵的人,此时全都缄口不言。
尤其刚才那个说道沈柏好的管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谁不知道现在沈柏有多惨?
从德丰赶出去之后,根本没人敢再用他,欺上瞒下做假账,纵使没有被送去官府,但他的名声在他们这一行也算是彻底臭了。
听说他们现在一家子窝在那个屋子里,整天就知道争吵,前阵子儿女定的几桩婚事,也全都吹了。
他们虽然嘴里说着李钦远不如沈柏,但这也只是私下埋汰几句的混账话,明面上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的。
李钦远手里握着一盏茶,也没跟他们算旧账,只问,“讨论得怎么样了?”
刚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些沉稳的少年郎,可如今,他坐在这,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把他当一个少年看,他就坐在椅子上,纵然不说不做,也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根本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肆。
徐雍低声答道:“之前帮我们做织云锦的绣坊已经在加工了,但现在距离交货的日子就半个多月,就算赶工,最多也只能拿出一百多匹。”
李钦远颌首,又问:“其他商号呢?”
“其他商号……”徐雍突然面露难色,等接到李钦远投过来的目光,立马又低下头,回道:“其他商号都不肯卖给我们。”
丛誉脾气急,忍不住,低声骂道:“那群混账东西,就是不想让我们做成这笔生意!”
好不容易才把德丰打压得起不来,那些新起来的商号自然不希望这个江南的老字号又起来,只要他们这次生意没成,坏了名声,以后谁还会找他们做生意?
对于这个结果,李钦远似乎早就猜到了,脸上的神情始终保持平静。
闻言也只是淡淡道:“临安没有,就去周边城市买,只要质量好,不拘什么价钱,先都买来。”
徐雍和丛誉一向是服他的,听到这话,就连半句反驳都没有,立刻应了是,可其他管事却听得皱了眉,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江姓管事忍不住开了口,“东家,织云锦价格本来就不便宜,你现在突然要去搜罗一通,那些商家又不是傻的,必定是要抬高价钱的。”
“咱们已经损失了一批货物,难不成还要亏本不成?”
李钦远不紧不慢地问他,“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江管事抿了抿唇,“我看咱们还不如和绍兴那边说清楚,这笔生意不做了。”
“哦?”
李钦远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扫过其余人,“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其余人虽然不说话,但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李钦远放下手中茶盏,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上,沉静的目光在灯火的照映下熠熠生辉,他这张脸是当真俊美,纵然不眠不休劳累几天,也不损一丝风华,“所以你们觉得钱比名声重要?”
众人不答。
“当初沈家从一家小作坊做起,一路在江南称霸,靠得便是信誉,所以即使是一样的货物,大家最先想到的还是德丰。”
李钦远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是那样的沉寂,他薄唇微抿,冷矜的目光不看众人,“这些年,德丰生意越来越差,不是因为我们的货比别人差,是因为做生意的人一味只知道认钱了。”
“钱可以亏,但名声不能不要。”
不顾那些人难看的脸色,李钦远继续说,“德丰好不容易才能起来,不能败在这几千两银子上。”
“现在……”李钦远扫向众人,身上的气势骤然放开,“你们还有问题吗?”
他身上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渗透在屋子里,江管事首当其冲,脸色发白,哪里还敢说什么,瘫坐回椅子上,不敢吱声,室内又恢复成原本的静默,李钦远便直截了当的发了话,“既然没问题了,就去做事。”
“与其在这互相指责抱怨,不如先把手头上的事做好。”
他没有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对这些人而言,没有实际的成效,绝对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如今空口白话,倒不如等以后做出成绩再说。
徐雍和丛誉率先应是,拿着东西走了出去。
其余管事也跟着离开。
很快,这屋子便只剩下了李钦远一个人。
屋子里的灯火经了一晚上已经有些晦暗了,又没人去挑灯芯,就显得整个屋子都变得有些昏暗起来,没了其余人,李钦远的脸色就不似先前那样一直紧绷着了,自从出事后,他没有停下,又是联系绣坊,又是拜访其他商号,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
但他不能倒下,也不能让别人窥探出他的想法。
倘若他都支撑不下去,那他底下的那些人更撑不了,这是他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失利,说不沮丧是假的,可他不能后退,更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垂下眼帘,腰上那只松花香囊在烛光下发出熠熠之光,他就这样一寸一寸,极为珍惜的抚着。
他答应过她的。
他要堂堂正正的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