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虞,你居然猜错了……”
吴清清仰头看着天穹。
龙血玄黄,飒飒而下,令人震骇,没有人能在如此场面下维持镇定,她的眼中流淌着骇然和迷惘,下意识低低说道。
周虞勉强还能镇定,但也万分震撼说道:“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天选之子,当然也不会有所谓主角,也就不可能有人能算无遗策。
我,确实算错了。”
威仪棣棣,有若山河,容表铮铮,似潜渊岳,青鳞墨须,夭矫雄劲,有上古龙族王者之威严者,
洞庭龙王。
朱鳞火鬣,千雷万霆,霰雪雨雹,激绕其身,凶恶戾气滔天者,
才是钱塘龙君!
周虞以为,今日屠龙,现身的会是钱塘龙君。
燕司主腹中孩儿的父亲,也应该是钱塘龙君。
于途中让牧羊龙女出手——等同于送死的,也该是它的叔叔钱塘龙君。
他虽然用尽心思,但的确不是算无遗策,此刻明白过来,自己好像真得棋差一着,算错了此事。
那天上的千尺青龙,被一剑磨身,鳞甲纷纷崩开,血流如雨,泼洒向人间,血色玄黄,如天地之色,那是……洞庭龙王!
与此同时,
叶道士和燕司主完成了一次交手。
他们平静地隔着五丈开外,对视了一眼,分别抬起手。
道士弹指如剑,司主挥掌似刀。
隔空无形相击,
无形的浪便生在微澜之间,涟漪一样在虚空中翻滚。
以这座禹庙为中心,山间的积雪一瞬粉碎,每一片雪花都碎成齑粉,然后不能自身维系,像银白色的瀑布,从山的上部向下倾泻。
禹庙安然无恙。
他们控制得极好,绝不敢对上古圣王之庙宇产生任何破坏。
厚重的粉碎的雪粉倾塌,瀑布洪流似地冲进阳明洞那条山谷,将这座上古圣王的归葬之穴埋得更深。
“那是什么剑……不,那是谁的剑?”
周虞狐疑问道。
当然不可能是那位剑圣“聂”的剑。
如果是圣道之剑,何须磨剑,只需动上一动,剑意便足以斩杀洞庭龙王这等上古龙族王者。
况且,周虞深信,那位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剑圣,大唐靖人司的大司祭,未来占据着更重要位置的大人物,绝不可能亲自出剑。
祂不至于,
当场也没有人、没有龙配得上祂出剑。
是的,
对于这样的人物,需要用“祂”,那是超凡入圣的存在,震慑群仙,只会存在于神话之中的存在。
燕司主也仰头去看,
她冷冷地笑,说道:“云中来,云中来……”
“那口剑,叫做云中来?”
几乎在刹那之间,周虞便猜测到,这口剑的主人可能是谁。
他惊叹说道:“君不见裴将军,一剑云中来……”
周虞的识海之中,灵魂起伏如狂潮,思维疾速运转,勾连他所知的种种讯息,做出判断。
“原来是他!”
有唐一代,有三绝——
张旭的草书,李白的诗,
还有裴旻的剑。
裴旻被称为大唐剑圣。
据闻,李白少年时,曾从他学剑,于是当李白成为李太白,李太白的剑便号称有唐一代第二。
周虞修行有《大荒流剑经》,便出自《太白剑经》,正是传自李太白的剑术。
裴旻当然称不上“圣”,不过是凡人无知,强以为圣。
“是啊,李太白的剑,学于裴将军,那裴将军的剑学于谁呢?”
史上记载,开元年间,裴旻官至左金吾大将军,为天子镇守北疆。
其母去世,便请画圣吴道子作遗像,吴道子请他舞剑为助,于是裴将军“掷剑入云,飒然风起,归剑如电,还于鞘中”。
如此描述,几乎是公然记录修行者的飞剑击杀之术。
凡人掷剑,岂能入千丈云霄?
周虞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其时的情形,裴将军只手持剑鞘,剑从千丈云端而下,好似电光,直入鞘中,当场之人无不骇绝。
原来,裴将军的剑,叫“云中来”。
叶道士也叹道:“裴将军的剑,常年在云中蕴养祭炼,剑随人走,呼之即从云中来,故称为‘云中来’。”
“裴将军何在?”
周虞问道。
叶道士笑着猜测道:“应当是在怀仙馆中?”
便见那被撕裂开的浓厚阴云之中,血溅长天的青鳞巨龙咆哮痛吼着,一片片龙鳞随着血雨坠落。
它忽地张口,吐出一颗明月玄珠。
玄珠放**华,落在它的身躯上,立即那些恐怖的剑伤开始弥合。
于是,天上的“云中来”又动了动。
仿佛这口剑还不够利,需要再磨一磨。
于是洞庭龙王刚刚弥合的伤口再度崩开,玄黄龙血滚滚,瓢泼大雨似地坠落人间。
“所以,是裴将军屠龙,还是我屠龙?”
周虞不禁产生疑惑。
“裴将军的剑,成仙之后便不沾血。”叶道士说道,眼神里闪现追忆之色,“他想像聂前辈一样,剑道入圣。所以,应该不是他屠龙。”
的确,
龙在流血,但“云中来”未沾血。
叶道士继续沉浸在追忆的情绪之中,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贫道记得,似乎是那位大唐的明皇,想做万岁天子,但聂前辈不同意,所以裴将军便不同意。
那一年,李太白说,‘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于是裴将军再不认李太白的剑学于他。
并且,一剑斩断了明皇的万岁天子梦,斩断了李太白的保皇梦。
从此,明皇弃功业而享乐,改元天宝,李太白则见弃于朝堂。”
“哦,原来是这样。”
周虞恍然大悟,“所以安史之乱,唐明皇退于蜀,肃宗自立,恢复两京后迎明皇为太上皇,而不归天子位,于是永王叛,李太白从之……”
这一字一句,都落在燕司主的耳中。
于是她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痛苦。
这是未来之事,
当此之际,裴旻剑成,还未成为裴将军,李太白尚未生……但叶道士的每一个字,都在敲下一颗历史的钉子,将未来的棺材板钉死。
她痛苦,于是愤怒。
她向天扑杀而去。
叶道士身形一动,便要追击。
然而一具高大的身躯忽然现身,阻拦住叶道士。
他身高丈二,披紫烟八景裳,手持青玉宝箓,其貌高古,丰神精彩。
他只有一只手,
他是当日被斩断一爪,逃遁而去的钱塘龙君。
钱塘龙君只手持青玉宝箓,阻拦住叶道士,翻手一压,宝箓放光,压住叶道士的身形。
叶道士并右手五指,伸手向前,笔直如剑,一剑刺杀,击在青玉宝箓上。
顿时青光崩裂,细细密密地粉碎开来!
钱塘龙君暴怒,发声如雷:“尔等,通通该死!”
……
在远处的会稽山下,
一架板车上,落雪已堆得极厚,有个人坐起,他身形肥硕,穿着紧绷绷的道袍,扎着一颗丸子头,活动一下被冻僵的身躯。
他站了起来,一步踏出,直入会稽山中,同时伸手向虚空中抓摄,口中喝道:“裁决!”
……
在离会稽山还远些的地方,有两个人骑在马上,不紧不慢而来。
前面的人在马上慵慵懒懒,仿佛随时可能支撑不住,从马上跌落,后面的人小心翼翼,瞪大眼睛,不敢发出一个字。
前面的人漫声说道:“牛凳,大人我对你好不好?”
后面的人赶紧答道:“大人对我有活命之恩,牛凳誓死报答大人。”
“你的报答,就是拿猪油骗我?”
“大人,这……您不是罚过了我,说好不提了么?”
前面的人回头,笑容非常温和,像一个老父亲在看久别归来的孩子,温柔说道:“没什么,就是人年纪大了,总是忍不住想起年轻时的事,一遍一遍地重复。”
牛凳震惊道:“大人春秋鼎盛,怎地这样说?”
夏建白笑呵呵道:“我说的是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
“大人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
夏建白忽地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牛凳,回头你就在山下等着,再晚一些,事情完毕之后,你去山里,收拾了我的尸体,带回我的老家,把我埋了。
至于你,就此退出靖人司吧,回去娶个娘子,生一堆娃娃,好生过这一辈子。”
牛凳大吃一惊,骇然道:“大人何出此言?”
夏建白停住了马,说道:“就到这里吧,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走了……至少在这个世界,我很快就会死,而你要听我的,这样你日后就不会死。”
他想起自己漫长的生命中早些年的经历,大多已经十分模糊,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年。
那一年,大唐换了三位皇帝,用了三个年号。
那一年原本是中宗皇帝的景龙四年,
五月,中宗为妻女所毒杀,
六月,中宗之子继位,改元唐隆,
唐隆年号使用了一个月,七月,发生了一场政变,皇帝让位。
就在年号唐隆的那个月结束时,发生了那场政变,
那位后来做起万岁天子梦的大唐明皇还年轻,以一代英主之姿,发动政变,主导了一场血腥杀戮,推其父睿宗皇帝二次登基,改元景云。
夏建白参与了那场政变,活了下来。
但他忠心耿耿的下属牛凳,死在了那场杀戮中,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回报了他曾经的活命之恩。
现在,在这个截取出来的世界中,这里的夏建白即将死去。
那么,让牛凳这个憨厚的孩子离开靖人司,做一个会活得久很多的寻常人,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下了马,拖着松松垮垮,似乎病得很重,行将就木的身体,一步一步,向会稽山中走去。
他举步的时候,天上的阴云里便有点点星光闪现,哪怕是浓厚的阴云,也遮挡不住。
每一点星光,都像是一口从天而起的剑。
有一千点星光,就有一千口剑。
他在一千口剑的簇拥之中,飞了起来,以一千口剑的速度,刺进会稽山中,来到禹庙之前。
……
禹庙之前,
周虞看见燕司主冲上高天,与洞庭龙王一起,对抗裴将军的剑。
他看见钱塘龙君现身,与叶道士交手。
他看见凶兵裁决终于出现,于高天之上降临,劈向钱塘龙君背后。
他又看见阴云都挡不住的星光,有一千点,于是有一千口剑,铺天盖地而来。
那一千口剑之中,是一个人,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一般,将手一指,一千口剑便一齐刺向天上的洞庭龙王。
“周虞,我怕。”
吴清清紧紧抓着他的手,向他贴近。
滚滚呜呜地将头埋进她臂弯里。
道童龙瑞吓得面色惨淡,但在反应过来后,忽然端起滚烫的一罐毒鸡汤,越过他师父叶道士,泼向钱塘龙君。
钱塘龙君只手与叶道士交锋,
背后猛地出现一条恐怖龙尾,轰然迎接凶兵裁决的劈斩。
于是他无暇多顾,竟真的被一个小小道童的一罐毒鸡汤泼中,可惜道童矮小,这一罐毒鸡汤泼在他腿上,泼不到他的脸。
但他还是极度震怒,头颅一晃,化为一颗狰狞龙头,电目血舌,猛地伸过来,吞噬向道童龙瑞。
周虞已抢先上前一步,祝融火精旗翻滚,裹住道童龙瑞,手中绿玉金牛杖一甩,杖首垂着的金牛撞击在龙头上,沉浑的金牛影子出现,与龙头轰然相撞!
金牛的影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