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人原本以为,王大学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几十年,这点觉悟应该还有,可没想到,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密谈变成了公告,被逼上梁山了。
他当即派出太监,前去内阁质问王家屏,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王家屏是这样辩解的:“册立太子是大事,之前许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罚,我一个人定不了,又被许多大臣误会,只好把陛下的旨意传达出去,以消除大家的疑虑(以释众惑)。”
这番话的真正意思大致是这样的:我并非不知道你的用意,但现在我的压力也很大,许多人都在骂我,我也没办法,只好把陛下拉出来背黑锅了。
虽然不上道,也是个老狐狸。既然如此,就只好将错就错了,几天后,万历正式下发圣旨:“关于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事情,我已经定了,说话算数(诚待天下),等长子到了十岁,我自然会下旨,到时册立、出阁读书之类的事情一并解决,就不麻烦你们再催了。”
长子十岁,是万历十九年(1591),也就是下一年。皇帝的意思很明确,我已经同意册立长子,你们也不用绕弯子,搞什么出阁读书之类的把戏,让老子清净一年,明年就立了!
这下大家都高兴了,内阁的几位仁兄境况也突然大为改观,有病的病好了,忙的也不忙了,除王锡爵(母亲有病,回家去了,真的)外,大家都回来了。
剩下来的,就是等了。一晃就到了万历十九年,春节过了,春天过了,都快要开西瓜了,万历那里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泱泱大国,以诚信为本。这就没意思了。
可是万历十九年毕竟还没过,之前已经约好,要是贸然上疏催他,万一被认定毁约,推迟册立,违反合同的责任谁都负担不起,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你上疏说他耍赖,似乎也不太妥当。
一些脑子活的言官大臣就开始琢磨,既要敲打皇帝,又不能留把柄,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代目标——申时行。
没办法,申大人,谁让你是首辅呢?也只好让你去扛了。
很快,一封名为《论辅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内阁,其主要内容,是弹劾申时行专权跋扈,压制言官,使得正确意见得不到执行。
可怜,申首辅一辈子和稀泥,挖东砖补西墙,累得半死,临了还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辞尖锐,指东打西,指桑骂槐,可谓是政治文本的典范。
文章作者,是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除此文外,他还写过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稀泥谢幕
汤显祖,字义仍,江西临川人。上疏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官居六品。虽说四十多岁才混到六品,实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早在三十年前,汤先生已天下闻名。十三岁的时候,汤显祖就加入了泰州学派(也没个年龄限制),成为了王学的门人,跟着那帮“异端”四处闹腾,开始出名。二十一岁,他考中举人,七年后,到京城参加会试,运气不好,遇见了张居正。之所以说运气不好,并非张居正讨厌他,恰恰相反,张首辅很赏识他,还让自己的儿子去和他交朋友。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问题在于,汤先生中异端毒太深,瞧不起张居正,摆了谱,表示拒不交友。
既然敢跟张首辅摆谱,张首辅自然要摆他一道,考试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后,他再次上京赶考,张首辅锲而不舍,还是要儿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计前嫌,但汤先生依然不给面子,再次摆谱。首辅大人自然再摆他一道,又一次落榜。
但汤先生不但有骨气,还有毅力,三年后再次赶考,这一次张首辅没有再阻拦他(死了),终于成功上榜。
由于之前两次跟张居正硬扛,汤先生此时的名声已经是如日中天。当朝的大人物张四维、申时行等人都想拉拢他,可汤先生死活不答理人家。
不答理就有不答理的去处,名声大噪的汤显祖被派到了南京,几番折腾,才到礼部混了个主事。
南京本来就没事干,南京的礼部更是闲得出奇,这反倒便宜了汤先生,闲暇之余开始写戏,并且颇有建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直到万历十九年(1591)的这封上疏。
很明显,汤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艺术高度,奏疏刚送上去,申时行还没说什么,万历就动手了。
对于这种杀鸡儆猴的把戏,皇帝大人一向比较警觉(他也常用这招),立马作出了反应,把汤显祖发配到边远地区(广东徐闻)去当典史。
这是一次极其致命的打击,从此汤先生再也没能翻过身来。
万历这辈子罢过很多人的官,但这一次,是最为成功的,因为他只罢掉了一个六品主事,却换回一个明代最伟大的戏曲家,赚大发了。
二十八岁落榜后,汤显祖开始写戏,三十岁的时候,写出了《紫箫记》;三十八岁,写出了《紫钗记》。四十二岁被赶到广东,七年后京察,又被狠狠地折腾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
来回倒腾几十年,一无所获,在极度苦闷之中,四十九岁的汤显祖回顾了自己戏剧化的一生,用悲凉而美艳的辞藻写下了他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是为《还魂记》,后人又称《牡丹亭》。
《牡丹亭》,全剧共十五出,描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爱情故事(情节比较复杂,有兴趣自己去翻翻)。此剧音律流畅,词曲优美,轰动一时,时人传诵:牡丹一出,西厢(《西厢记》)失色。此后传唱天下百余年,堪与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
为官不济,为文不朽,是以无憾。
史赞:二百年来,一人而已。总的说来,汤显祖的运气是不错的,因为更麻烦的事,他还没赶上。汤先生上疏两月之后,福建佥事李琯就开炮了,目标还是申时行,不过这次更狠,用词狠毒不说,还上升到政治高度,一条条列下来,弹劾申时行十大罪状,转瞬之间,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大恶人。
万历也不客气,再度发威,撤了李琯的职。命令一下,申时行却并不高兴,反而唉声叹气,忧心忡忡。
因为到目前为止,虽然你一刀我一棍地打个不停,但都是摸黑放枪,谁也不挑明,万历的合同也还有效,拖到年尾,皇帝赖账就是理亏,到时再争,也是十拿九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