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下得长安城内外一片洁白。
坐在白铜打造的暖气旁,太平长公主李令月手抓一块纯白色的毛布,对着半人多高的玻璃镜子,轻轻擦拭手里的宝剑。
毛布是碎叶城的六神作坊出产,据说是羊毛里边加了一种天竺草棉,所以既保持了羊毛的暖和,又具备棉布的柔软特性。隐约间,还带着丝绸的光泽。夏天时刚运到长安,就受到了公子王孙们追捧,入秋之后,更一跃成为富贵人家做衣服的首选。(注:棉布在公元551年,在西域就已经大规模使用,有大量出土文物证据。)
宝剑是姑墨城六神作坊所造。据说采用了天上落下来的陨铁,全天下只有十把。其中一把被张潜送给了碎叶镇女将杨成梁。而后者曾拿着宝剑追杀葛逻禄可汗承宗,连斩承宗麾下一百零八名亲卫,剑刃丝毫不卷,最后吓得承宗跪地求饶。
身边白铜暖气片和管道,则是渭河边上的六神作坊所产。每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有热水淌过,只配一台锅炉,就能让内院三十多间屋子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全都终温暖如春。
对面的玻璃镜子,身下的躺椅,身后琉璃灯,还有,还有灯里的煤油和灯芯,身下的长绒毛毯、腿上的纯黑色貂皮,摆在屋子里的梳妆台、飘在空气中的玫瑰香水……,也全是六神作坊所产,几乎将李令月团团包围!
“该死!”她忽然脸色大变,将毛布直接丢向了半空,随即,挥剑横扫。
“沙——”半空中传来一记轻柔的声响,比撕纸大不了多少,毛布应声而裂,宝剑在灯光下,照出一轮秋水。
微微楞了楞,她心中愈发烦躁,快速站起身,再度挥剑斩向梳妆台。“叮!”又是一击微弱的声响,梳妆台被砍掉一个角,剑刃依旧亮得像一束光,不见丝毫的破损。
又楞了楞,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三次将宝剑举起,用目光快速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然而,没等想好该砍什么,她的手臂却停在了半空中。随即,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收起宝剑,颓然坐回了躺椅当中。
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意义。
以她的财力,即便把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重新盖一座,再配上相同的器具,也不会伤筋动骨。然而,六神作坊和六神商行的产品,却砍不胜砍,烧不胜烧。
她想做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女人,就逃不开六神两个字。虽然别家作坊,也能造出类似的产品,然而,那些产品却远远配不上她的镇国长公主身份。
同样,如今的六神,也不再是她可以轻易连根拔起的小商号。虽然她倾尽全力,依旧有可能让一部分六神作坊,或者渭水河畔全部六神作坊,关门大吉。但是,洛阳,太原、金城,姑墨、碎叶这些地方的六神作坊和分号,会轻易补上腾出来的空缺,丝毫机会都不给别的商家留。
毁不掉的东西,最好握在自己手里。
直觉和经验,都清晰地告诉李令月,六神商行,已经,或者早晚,都会变成白马宗同样的存在。甚至,实力会远远超过白马宗,可以轻易左右朝堂决策,官员的升迁与任命。
如果能够将六神商行控制在自己之手,她得到的,将不仅仅是源源不断的财富,万人瞩目的风光。她还能得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强军和无数本领高强的猛将。虽然这支强军人数少得有些可怜,却已经足以帮助她实现人生的目标,将她一举推向大唐权力的巅峰!
然而,令她每次想起来,都无比烦躁的是,她连掌握六神商行的机会,也早就错过去了。
如果当初,她稍微花些心思去了解六神商行,了解商行的主人,就不会采用“先打压再收服”手段,以至于非但没有成功将六神商行纳入自己掌控之下,反而平白与商行的大股东们结了怨。
当初,如果她能料到,六神商行及其主人,隐藏着如此实力,肯定会在张潜跟白马宗发生冲突的第一时间,就果断站在此人身后。
那样的话,她控制的可不只是区区几个点股份,而是六神商行的一大半儿,甚至还能得到张潜的感激。在她兄长亡故之后,她想要取代韦后听政,易如反掌。
而现在,她即便幡然悔悟,想换个办法去掌控商行,也已经支付不起代价。商行规模,过于庞大,白马宗再对她俯首帖耳,也不可能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供她挥霍。单凭着她自己的财力,倾上所有,都不可能将商行买下来。更何况,商行的股东们,肯定也不会轻易再转让任何股权给她。
至于用强,则想都不用再想。
大股东张潜已经官拜特进,爵列郡公。二股东是她的亲侄儿,临淄王,背后还站着他亲哥哥,太尉李旦。
三股东段怀简看起来最好对付,但“苟段”两个字,却不是白叫的。浑身上下她都很难找到把柄。
如果她连“苟段”都不放过,非但“疯程”和“糊涂秦”会对她心生芥蒂,还有大唐其余那些开国将门,也会家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长公主,崔侍郎回来了,在门房候命!”一名婢女小跑着入内,躬着身子,低声汇报。
“带他进来!”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思,还沉浸在懊悔当中,皱了皱眉头,随口吩咐。
“是!”婢女答应一声,倒退着走向门口。太平公主李令月,却又忽然恢复了清醒,果断低声补充,“站住,先叫几个人进来,收拾一下屋子。把梳妆台换一个新的,然后,帮我补一下妆。再带崔侍郎在外厅喝茶歇息。”
“是!”婢女不敢表现出任何诧异,又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就有四名身强力壮的家丁,快步入内,用全新的梳妆台,换走了刚刚被太平公主砍到了角的那只。随即,又有一打年青手巧的婢女,分别入内,几个整理房间,几个扶着太平来到梳妆台前,对镜补妆。
已经四十六岁,平素又不肯控制脾气,即便保养的再好,玻璃镜子里照出来的,也是一张苍老凶悍的面孔。太平公主恼恨地冲镜子竖了下眼睛,随即,缓缓将头后仰,任由婢女们慢慢用铅华填补脸上的沟壑,然后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变得心平气和。
如果换做两年前,她绝对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然而,吏部侍郎,兼同中书平章事崔湜,如今却已经翅膀渐硬。若是她继续像两年前那样对待此人,很难保证,后者在接受她的驱策之时,会不会偷偷起了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