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躲起来养伤那段时间,武则天派遣百骑司大索天下。凡是沾上半点参与“谋逆”嫌疑的人,全都难逃一死。而大伙共推的英主李显,却毫发无伤,并且很快就被重新被武则天立为太子。
伤好之后,他再试图联系李显,却又引来了百骑司的重兵追杀。亏了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留下了假地址,他才又一次死里逃生。
至此,将大伙出卖给武则天的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为了报仇,为了替当年那些暗中支持李显复位,却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讨还公道,他东躲西藏十几年,付出代价无数。而现在,在他终于看到了复仇希望之时,李显病入膏肓!
那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得到了黑火药配方之后,一炮轰下去,只会让李显解脱,连在绝望中挣扎的滋味都不用品尝!
“不可能,不可能!”喘息声越来越沉重,骆怀祖站立不稳,眼泪与冷汗,同时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张潜是在欺骗自己。
然而,仅有的理智却告诉他,张潜不会撒谎。
张潜既然像托孤一样,将黑火药的配方传授给了他,就不可能再为此事撒谎!
“你坐一会儿,不要急。喝点儿水。你不能为了报仇而活着,记得咱们之前的五年约定,你还要去天竺,建立你的墨家之国!”张潜的声音继续从耳畔传来,像提线一般,将骆怀祖“提”到了椅子旁,木然坐稳。
早就料到,骆怀祖的心神会受到冲击,却没想到,此人会被冲击得如此之惨。张潜心中,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同情。犹豫了一下,慢慢从书架深处,取出一本厚厚的,亲笔誊写的手稿,笑着递到骆怀祖面前:“这是一位先辈的毕生心血,在师门之中,地位相当于儒家《论语》。我捡其中可能有用的,誊抄了第一卷,希望对骆掌门有用。”
“哎,哎,多谢了!”骆怀祖的心神依旧没有能恢复正常,木然接过手稿,随口回应。
“你随便翻翻,如果觉得没用,就还给我!”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张潜收起笑容,郑重说道。
“行!”骆怀祖楞了楞,眼神终于有了焦点。低下头,将信将疑地翻动手稿,然而,才看到不到二十页,他的头就快速抬了起来,目光再度明亮得宛若两道闪电,“这,这是何人所写?!如果,如果早让骆某得到此书,骆某何至于,何至于……”
忍不住将手高高地举起,他站起身,仰天长啸。啸过之后,再度泪流满面。“不,不是骆某,我墨家,我墨家早就该大兴于世,还有那些儒生什么活路?!”
“有用的话,你就收起来慢慢参详好了!”张潜却远不像他那样激动,只是微笑着叮嘱,“切忌外传,此书如果用错了地方,恐怕会天翻地覆。”
“你错了,此书用对了地方,才会天翻地覆!”骆怀祖将手稿紧紧捂在自己胸口,刹那间仿佛又活了过来,“此书是哪位圣人所著?此书为何名?告诉骆某,骆某愿为此人徒子徒孙,终生追随不渝!”
“书名不能提。”张潜脸上的笑容很是骄傲,同时也又带上了几分寂寥,“先辈的名字,也不能提。但是,他著作与功业,却惠及生前与后世,永远不朽。”
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他所学的哲学,毕业之后等同于屠龙术,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其中一些经典理论,在八世纪,却稍加调整,就能够学以致用。特别是在对手还没学会控制舆论颠倒黑白的情况下,这套屠龙术施展起来,更是所向披靡。
作为天天琢磨着如何建立绝对公平社会,却四处碰壁的墨家狂信徒,骆怀祖最缺的,就是将理想转化为现实的具体手段。因此,粗略看了几眼,就立刻发现了这套“屠龙术”的价值。然而,他却不相信张潜会对自己这么好,又抱着手稿愣愣发了一会呆,又试探着询问:“无功不受禄,你把此奇术传授给了骆某,想要骆某为你做什么?说吧,只要骆某力所能及,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在长安的时候,帮我守着书院。其他,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现在好像我还没想到。”张潜略作沉吟,然后笑着摇头。“如果我真的一去不回,就算白让你占一个便宜。好歹咱们两个都算是墨家子弟,也没便宜外人。”
“成交!”骆怀祖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点头。正准备伸出手来,与张潜击掌立约。窗子外,忽然又出现了管家任全急匆匆的身影。隔着老远,就高声叫嚷:“庄主,庄主,有人给你送了一匹飒露紫,货真价实的飒露紫!”
“飒露紫,谁送的?”立刻顾不上再跟骆怀祖啰唆,张潜迅速将头从窗口探出去,高声询问。“人呢,请他直接到书房里来叙话。”
来大唐这么久,他对于坐骑的认识,早已不再动不动就是什么汗血宝马、大宛良驹。他早就知道,真正的宝马,都是代代挑选,专门培育的良种。而飒露紫,正是关陇世家所掌握的六大优良马种之一,市面上平素甭说买,连看都很难看到。
“管他是谁送的,收下。有了此马,战场上能追上你的敌人屈指可数!”骆怀祖对飒露紫三个字更为敏感,不顾自己的客人身份,凑到近前,高声提醒。
“来人用布子蒙着脸,没报名姓!”隔着窗子发现有外人在,任全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犹豫之色,想了想,非常委婉地补充,“他说梨花落处等庄主,看样子,住得应该距离庄子不远。”
“我知道了!”张潜的心脏,迅速被幸福和甜蜜充满,笑着纵身跳窗而出。“骆掌门,张某有急事需要去办,失陪了。”
说罢,也不管骆怀祖在背后如何目瞪口呆。迈开双腿,如飞而去。
任全机灵,立刻笑呵呵地拦在了书房门口,用语言拖住了骆怀祖。以免此人没有眼力价,跟上去一探究竟。
送马之人是个妙龄少女,即便将她自己遮挡得再严实,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而舍得送一匹“飒露紫”伴自家庄主出征的,一颗芳心会落在何处,不问可知!
……
恋爱之中的青年男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累。双腿如飞一般跑过刚刚收割过的麦田,穿过两个张家庄之间的界林,再快速向南转了个弯子,绕过几百棵野树,张潜就来到了一株挂满了果实的野梨子树下。
杨青荇正在野梨子树下等着他。双眉弯弯,眼睛笑得像两枚月牙儿。不待他靠近,就主动将双手伸了过来,与他轻轻相挽。
“你,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小心路上遇到歹人。我,我每天都会过来看你有没有留暗记给我,下次……”张潜跑得有点喘,却迫不及待地询问。
“嘘——”杨青荇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将左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将手指竖在了红唇边缘。随即,再度将左手送回他的手里,抬起头,向他凝望。
作为老狐狸杨綝的孙女,她知道张潜有机会拒绝出征,她更清楚的知道,张潜为什么不去拒绝。所以,她来了,不在乎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
而这些话,说出来未免过于肉麻。她来了,让他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眼睛,就已经足够。
“青青!”张潜看到了,也刹那间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的一切。低下头,他轻轻发出一声呼唤,然后吻住一片柔软的红。
风停,树静,两只麻雀互相依偎着低下头,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