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册也就罢了,江左营虽然兵额有短缺,但并不严重,功册却有很大的学问,里面有功提拔的大部分都是忻城伯的亲信或者是有门路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用大臣,将官用部下,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都喜欢用自己亲近、信得过的人。这原本也没有什么,但关键是,功册上的很多记载,并非实功,或者说,很多做战英勇,该提拔的没有提拔,反倒是花银子、使路子的人,提拔了不少。虽然功劳册记载简单,写的也是滴水不露,但太子可不是一般人,如果真让太子瞧出什么破绽,忻城伯就麻烦了……
想到营门口的那颗人头,张鹏翼就更忧。
张鹏翼的担忧不是白来的,他清楚看到,在兵册和功册之外,太子面前还摆着一个小册子,太子不时就会拿起来看,隐隐是在和功册做对比……
张鹏翼正自忐忑,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一名武襄左卫进帐禀报:“禀殿下,忻城伯和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在帐外求见。”
“就他们两人?”太子头也不抬。但心中却是叹,史可法,终于是要见到了。
“是。”
“让他们进来吧。”
“脚步声急促,有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张鹏翼回头一看,正是忻城伯赵之龙和南京本兵史可法。
两人都是大汗淋淋。
赵之龙超史可法半个身子,他三步两步进到帐中,向坐在正中的太子纳首就拜。
“臣南京留守赵之龙参见太子殿下。臣来迟,殿下恕罪。”
崇祯十五年之前,赵之龙一直都在京师,对太子的模样,他是有印象的,他离开京师时,太子好像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储君,但仅仅两年,太子却已经内平流贼,外抵建虏,声望直抵陛下了。日前忽然到扬州,处置了扬州官吏,今日又突然杀到江左军营,不召集他这个南京留守,立刻就下令阅兵,难道是有什么针对性吗?
赵之龙心中极度不安。
史可法却是安稳,等赵之龙跪在地上都说完话了,他才赶到了赵之龙身边,撩袍跪下:“南京兵部、参赞机务史可法,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赐座。”朱慈烺还是头也不抬。
史可法坐在右首边第一张椅子里,虎大威和宗俊泰自动挪了一个座位,将左边上首让给了赵之龙。
张鹏翼则是自觉的退出。
待史赵二人坐下,朱慈烺抬起头,看向史可法。
个字不高,清瘦,面黑,目烁烁有光,穿着绯袍,甚是威严,就容貌来说,史可法和史书记载,几乎完全相同。史书另有记载,史可法清廉有信,与将士同甘苦,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得士兵爱戴,就安庆巡抚和漕运总督两任来说,史可法的政绩是非常卓越的,整饬兵马也见成效,但坏就坏在,史可法不善谋权,在政治上过于幼稚和犹豫,以至于被马士英抢先拥立弘光帝,继而坏了大事。
最终,权臣掣肘于内,悍将跋扈于外,心力交瘁之下,史可法乱了分寸……综合来讲,史可法所长,不在带兵,对于带兵,他没有天赋,他有的只是气节和清廉。
这一世,史可法有河间府之功,声名更胜前世。
但据军情司的密报,史可法就任南京兵部尚书已经两个月了,但却并未完全掌握南京兵权,最大的原因就是赵之龙和刘孔昭这两个勋贵,一个南京留守,一个操江提督,他们两人虽然对史可法尊敬有加,但对兵权却始终抓的很紧。史可法一时也没可奈何。
……
太子看史可法的同时,史可法也在观察着太子。
和一般人不同,史可法对太子的了解,可不是从市井流言而来,而是从各种咨文,以及在京师的好友同僚的书信中得知---很多人隐隐担忧,当今太子会是下一个明武宗,史可法虽然不这么认为,但从心底里讲,他对太子的某些作为和言行,也是不赞同的,最大的一点,太子疏离士子,却亲近异端(汤若望)。
但从抚军京营,到击退建虏,太子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挽救了大明的危急之后,史可法的心思,渐渐有所改变,太子殿下虽然不太守礼,不好学习,但极有谋略,庙堂之上提出的财策之法,也都一一得到了印证,尤其是废除辽饷,更是完成了东林人十几年不能完成的任务。
太子看似不羁,但细究起来,却并没有出格的举动,只要善加劝谏,太子未来定可成为明君。
今日急急赶来,看到营门口的那颗人头,一惊之下,却也更明白太子治军之严厉,怪不得京营能击退建虏。
现在和太子同帐而坐,史可法抬眼望去,见太子果然是天颜冷静,英姿勃发,心中不由升起宽慰……
和史可法对视一扫间,朱慈烺微微点头,目光再看向赵之龙。
乌纱帽,狮子袍,面容端坐,三缕长髯,看起来雍容贵气,一下就知道是从小无忧、没受过艰难的世家子弟,如果只论容颜,赵之龙倒像是一个正直之臣,可用之勋贵,就历史表现来说,他却是极其龌龊。不说他率领二十万大军投降建虏,只说他配合马士英,迎合阮大铖,排挤史可法和朝中的正直之士的恶劣表现,就足够推出去斩首了。
但朱慈烺不能这么做。
赵之龙是忻城伯,世袭的勋贵,没有十足的大罪,不要说他,就是崇祯帝也不能轻易处置。
虽然厌恶,但现在只能忍。
“殿下,您兼程而来,车马劳顿,不到江岸,不进南京,匆匆祭拜太祖之后就到江左,臣听闻,乃是为了阅兵?”史可法的声音飘来,虽然声音很平和,但隐隐却透出劝谏之意。
祭拜太祖,非是小事,光礼部就得准备好几天。太子却都一概略过了,简直是儿戏。
史可法只差把儿戏两字,脱口而出了。
朱慈烺看向史可法,淡淡:“军情紧急,容不得多耽搁,不得已从权”
太子稍有低头,史可法也不再揪着不放,说道:“阅兵乃是大事。仓促之间,江左军营怕是难以发挥……”
朱慈烺心中叹,心说你个愚笨的史阁部啊,我只所以今日阅兵,就是为了你呀。避开史可法灼灼目光,看向赵之龙:“忻城伯以为呢?”
“回殿下,确实是有点仓促……”赵之龙斟酌着。
朱慈烺笑:“忻城伯,你是十五年到南京的吧。”
“是。”
“两年时间,南京京营怎么着都应该有点起色了。再者,阅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检验军容军貌和士兵的战力,显露不足,如果提前准备,什么事情都预备好了、演练好了,还还阅什么兵?如今流贼在湖广肆虐,南直隶不平,随时都会有战事爆发,敌人若是杀来,又岂会给我们准备的时间?”朱慈烺声音不高,但却透出严厉。
“是。”
赵之龙心中一颤,急忙起身抱拳称是。
此时,脚步声响,张家玉和张名振进帐,向太子抱拳躬身。
“阅兵事急,请忻城伯、史部堂去准备吧。”朱慈烺道。
史可法和赵之龙起身告退。
待两人走后,朱慈烺立刻问:“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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