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胖子说,他必须让爸爸尽快把你借的钱还了,不然他会受处分。”
明明是想探听借款的事欧阳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丑恶的怀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苏菲又和谁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级馆子,到高级饭店开房间,钱花海了。
“你为什么没让爸爸见他?”她搂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儿。
欧阳雪不说话,轻巧滑稽地摆脱了她的搂抱。女儿也产生了丑恶的怀疑。
“这两个月发现家里老是在丢东西。”欧阳雪另起了个头说,“那个小手表没了,你的首饰盒子全空了。”
小手表是欧阳萸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小雪从小就喜欢它,小菲许愿,到她上大学时,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里,开心吧?”小菲说。
女儿瞪着她:别企图转移话题。
“妈妈就希望爸爸开心。钱呀,首饰啊,有什么用?”
欧阳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里待着,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开心了。”她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女儿一直看着母亲,有点恐惧又有点怜惜。她的母亲如何奇特地爱她的父亲,那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爱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见证。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爸爸一点儿也不快乐!”女儿忽然说。
小菲一楞。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乐。”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儿,多热闹啊。其实他很孤立。”
小菲惊异极了。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阳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洞。原来她倾家荡产,维系着他空洞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候……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乱猜了。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小菲这才想到欧阳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滋补养生对于欧阳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阳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吞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春时代的悲悯心。欧阳萸已经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他面对刑具也没有背叛的人。他的伤心也在于此。他的伤心在于他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易于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欢,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数。
他总是说:“真想有个能谈谈话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与他心领神会的恋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悦。欧阳雪的成年版本,就是这个女人。小菲生养了一场,却使欧阳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恋人神秘地诞生在欧阳雪身上,和她的父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沟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种缄默沟通,这使小菲不寒而栗。
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像点着了似的全是烟。小菲打个手势叫女儿马上回她自己卧室去。她脱下皮凉鞋,换上拖鞋,腿却一软坐在了地上:客人们太吵闹,没有听见她开锁进门的声音,还在行酒令。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诗古词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来玩,“酒”字落到谁头上,谁便喝酒。欧阳萸嗓门嘶哑,把一桌人都灌晕了。他玩这样的游戏太省力了,张口就告诉你出处、作者、年代、并有上下文连接。小菲在门厅里听,觉得他这样的学问才华在这桌酒饭上是胡糟蹋。
这时有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吧,师母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么?”欧阳萸说。
小菲一惊,他居然用这么粗糙的口吻说到她。女儿是对的,他哪里是快乐?他是笑着发怒,笑着悲哀,同时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会众叛亲离,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与多数人相同。
她站起来,扯扯衣服裙子,理理头发——师母嘛。走到门口,她手指敲了敲大开着的门:“诸位,不早了。”她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的人一般是没有表情的,而她让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坏的事。
人们全尴尬住了。他们的脚底板抛光了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却从来没见过女主人板脸。
“噢!小菲回来了!来,这儿有个空酒杯!”欧阳萸满脸醉红,汗从太阳穴滴下来,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颜六色全是番茄汁、酱油渍、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对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让大家起哄发疯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顿。
客人们开始起身,一边赔笑不断。
“我们就手帮师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轻轻地说,表情是不给的,“你们走吧。”
“别走啊,酒还没喝呢!”欧阳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悦,“输了就赖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脸若冰雕,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盘子,抹桌子。
“不用你们动手。我收拾惯了。你们在这里吃饭,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说。
“不收拾!收拾什么?!来来来,才十一点钟!”欧阳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妈的,你受罚,我替你喝!”
“别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洒下来。
业余文学家加专业文学家,七八个人都说:“别喝了,别喝了!”
欧阳萸毕竟修养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让妻子塌台。“最后一杯!”他嬉皮笑脸地说。
“不行。”
“诸位,不准走啊,刚玩到兴头上。今天你们师母在台上说错了台词,回家气不顺,大家原谅!”他不知让什么念头在心里呵痒痒,一个人闷头笑得发抖。
小菲感到眼泪都涌上来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时间都和他的情绪发生着重大误会,居然把现在他这副样子当快乐!他在自虐。
“以后大家不要再让老欧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说。
一片“好的好的”,“保证保证”。他们一看欧阳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态,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来来来,夫人的命令我从下次开始执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里的酒洒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进嘴里,再去抓酒瓶。
欧阳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穿着旧海魂衫和白短裤,头发披散,显然刚从床上跳起来。她从父亲身后伸手,抓住瓶颈说:“爸爸,我来给你倒。”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怀里,对客人们说:“今天就喝到这儿。”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阳萸。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
但欧阳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腰,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毛丫头。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嫉妒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所以欧阳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
小菲把欧阳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他眼里全是血丝,还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公款,供你们这样吃喝!”
“我又要拿稿费了……一千二百块,不就一本小册子嘛!”他搂搂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亲送我的首饰,全给你们吃了!”
“有稿费了我就给你赎回来。”
“赎个屁!”
“那就不赎,买新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贱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脸:“我高兴一点,你就这么难受?!”
“你这是高兴?!”她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差劲的演员就喜欢在台下演戏!”
“你讽刺谁?”
他甩开她往门外走,她从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乐你高兴,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吗?为了还债,为了你的狐朋狗党来我们家免费下酒馆!”
“我让你吃青菜了吗?!”
小菲几乎昏厥过去。过去他绝不会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她说不出话了。
“为了这些狐朋狗党,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该?既然你明白他们是狐朋狗党!”
“那你为什么和他们鬼混?”
“不鬼混我干什么?”
一点没错,没有这群人陪他混,他连表面的“不孤立”也没有。“好,你承认他们是孤朋狗党,我现在就去轰他们滚蛋!我马上去告诉他们:‘就你们也想写作?别做梦了!老欧看一行字就把你们的稿子扔到柜子下面去了……’”
欧阳萸把她拉住。小菲挣扎不休,嘴巴还不停。“‘你们在这儿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权当老欧养一群狗。狗不会在运动里跳出来,咬那个把他们喂肥的人。老欧过去没少喂狗,都是恶狗!反右的时候恨不得把老欧咬死……’”
小菲发了牛脾气,从欧阳萸手里挣脱,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头,呆住了。这个清高自尊优雅倜傥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们也听到卧室的骚动,不安起来,此刻一个客人从客厅探身,见他的欧老师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赶快缩回去。不一会儿,全部客人都听说欧师母的严苛,一个个息声敛气,连筷子和杯盏都老实下来。欧阳萸回到客厅,客人们都假托这事那事,非告辞不可。欧阳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们那儿落个恶婆娘名声。”小菲说着走过去,把桌子扶起来,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欧阳萸转身便往大门口走。
“你去哪儿?”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稳,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动,索性坐在他旁边,哭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哭着说。
他一句话没有。她靠着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间里。“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小菲伏在他肩上,泪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静得可怕。这样沉默消极地撒酒疯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么笨?理解不了你?你为什么以为自己难理解呢?你凭什么比别人难以理解……”
小菲无助极了。她是怎么搞的?把他的丑态给调动了出来,又暴露给别人了。她和他夫妻这么多年,她爱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无助了。
电话铃响起来。小菲捞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抓起电话,连“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厉害呀。”方大姐说,“我听说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这么晚了……”内奸把情报送得好快!
“看不出来,平时你不是蛮温存的吗?”方大姐成了个当院拉架的家庭妇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医生一再叫我监督他……”
“他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当众罚丈夫下跪。他横竖是个副院长,学生上千,以后还做不做人呢?再说,你家里搞成了个‘裴多菲俱乐部’,你早就该来跟我告状。阿萸谁的话不听,他也会听我的话。”她以为阿萸老弟还是上海地下党时的热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万,竟没有看出阿萸这两年变化——她在他感情里,在他理想中,已壮烈牺牲了。
“是的,我是该早和你谈。”
“你不来找我,我当然明白什么原因。省话剧团的两个领导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并没有对你抱多大恶感嘛!女演员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个人出这种事。努力改正,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菲听着她迟判三年的宽大和饶恕。
“我希望你还能把我当个老大姐,阿萸有什么问题,你还像过去那样来找我谈。”
“好的。”
“他的确太胡闹。一个老干部,花天酒地……”
“还好,喝的是七角钱一瓶的酒。”
“国家的经济状况才好转几年?他就可以不顾群众影响!今天要是没人跟我反映,我还给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扰他。”
“有时候他是在写作。”小菲看了欧阳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里看到了野性。这是头一次,她认识到这野性。整个这段时间,方大姐都在说话,小菲的脑子和听觉早换了波段。
“以为出版了两本书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这句话把小菲的思绪调频又转了回来,“拿了两个稿费就烧包死了,你为什么纵容他堕落呢?!”
“我也说他了……”
“你叫他来!看看我说他他听不听!”
小菲把电话筒从耳边挪开,说:“阿萸,接电话!”
“不接!我醉了!”他大声说。
“他说他醉了。”小菲对方大姐说,声音赔着小心。
“叫他接!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电话伸向欧阳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听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吗?怎么也学得这么庸俗?!”
小菲简直不敢再去听电话那端的反应。“阿萸”是方大姐的专利,除了她没人叫欧阳萸“阿萸”。
“接电话呀!”她小声恶气地说。
“这么晚谁打电话?!没教养!我十点钟之后从来不给别人打电话!”
小菲把到嘴边的“是方大姐电话”及时咬住。他借酒发怨,躲在醉意后面,该骂的骂了,该吐的真言吐了,事后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释:他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让他滚,我不要听电话,我是个醉鬼,来处置我吧!”
“真对不起。”小菲转向方大姐,脸上的歉意和难看的笑容从电话线里输送过去。
“太不像话!醉成这样!”方大姐盛怒爆发,“我看他这样下去,要犯大错误!”她那边“咔嚓”一声,话筒砸在电话座上,砸断了谈话。
( 一个女人的史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