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丽娟默默地走到那厚厚一迭画稿跟前,整整一百几十幅,最上面一张是《花事》。她欢欣,她激动,但现在她心里却空空的,什么意念也没有,似乎睫余怅茫……当初在产院生下小杨杨、完成分娩那一刻,她就是这样的感觉。身体里一下子空了,大脑一下子空了……
孩子抱走了,不知她们把她抱哪儿去了。护士给她拿来了一张硬纸白卡片,上面写着“谢丽娟之女”,旁边一处空白上,蘸着她的血,印着一个很小很小、鲜红鲜红的小脚印。她也蘸了血,按了个手印上去,红红的,几乎和那小脚印一样大,两个并排印着,正如这画上的两方印章一样。
百货大楼那儿也许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了,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可这会儿,却有一辆小三轮“崩崩车”正被警察扣在路边,车上拉着二十几盆大大小低档花,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儿戳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张罚款条儿,呆若木鸡。
罚款一百元,“车况破旧,影响市容”。他旁边站个戴大檐帽的交通警察,那模样是一点也觉得这罚款理由有什么荒唐不经,两眼散漫着、又颇不耐烦地看着往来车辆行人,浑似天底下谁都欠他一点什么似的。
当然当然,若不这样,怎么就叫个“马路橛子”了呢?不过也是,也不怪他们,钱不多挣,罪不少受,栉风沐雨、挨晒受冻,电线杆子似地一天天外边戳着,常情常理,像那样扔马路上栽个一年半载,再有人味还有个不“撅”的?他们瞅谁都不顺眼、看谁都不顺溜,也就情有可原了。
心里窝得慌,时不时往你们谁身上顺顺气,你们谁也就都别抱屈啦。他要规弄规弄你,招数也不多,最简便、俯拾即是就是一个——罚。他若认谁罚谁(不一定具体是谁,只是想罚一下,轮着谁是谁),那么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毫不勉强会有一百条理由,而且其中随便哪一条,又都可以罚你一元或是一百元——这就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了。
如果早上出门前他跟老婆发生了一点龃龆,再不然头天跟小舅子或是三姐夫惹了点什么气,甚至仅仅你的帽子让他想起了一点什么不快之事,或者干脆就因为你脸上一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那么他的罚款都可能会随着他的不快程度往“上限”推进,这才是真正的“随行就市”。“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司机遇见交通警——干脆连“理”你也没有。
“掏不掏啊?”此刻那位警察便懒洋洋地望着卖花老头儿。
“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啊。”老头儿哀哀地望着警察。
“那,得空你送来吧。”说着瞟一眼车上的花。
“送、送哪儿?”
“送哪儿?送我那儿去!”警察恨恨地道。
老头哭丧着脸,显然他已经准备回头来送罚款了。加上这次,他已经第三次被这个警察罚了。
“下次再叫我碰上,可不是一百元的事了。该拾掇的再不拾掇好,执照就给你吊喽。”警察扔下这一句,没好气地进岗楼去了。心说,我罚什么“车况破旧”,纯粹是罚你个不明白!这么规弄你,你就愣是不开窍?!
是,他说的也是,这年头“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是反过来,糊涂事不是也一点没少么?不说别的,那些“公务员”,工资几百块钱,豆角好几块钱一斤,算下来,一天薪水不也就是几斤豆角钱?可是你看,市面上千行百业但凡管点事儿的,吃的冒油,喝的冒沫,你瞅一个个人那日子过的!
当然不光他们,亏损企业,“富余”职工那么普遍,物价呢,今儿涨了明儿又涨,凭那俩钱儿,按说真该连咸盐水儿也喝不上流儿!可挨家挨户你去看看,哪家在那儿喝咸盐水了?所以说这年头的事儿,也真叫人没法明白。老头儿“明白”不过来,也就不怪了。
此刻他已无心再去卖花。失神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掐着那半截票据懵懵地发呆。一百元,他卖半年花才挣几个一百元?当初看见人家养花倒腾花来钱挺容易,简直就跟拎兜子上外边哈腰就拣似的,他也心活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存款一并取出,一块钱一粒买了一千粒花籽,墒上了。苗子出来,他却不懂还要停止浇水“蹲蹲苗”,结果全都长窜了、跑条了,一大片豆芽菜,一大片“韭菜梗儿”,拿市场一问价,四角一棵也没人要,不管多少钱,没人愿意往家捧韭菜叶……
( 阳艳媚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