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贵是八月初十回到兴凯湖二村的,与他同行的除了他老婆和十个同村人外,还有一个班的北海军士兵和两名军官。在队伍中的头一辆马车上,插着两面白色的招魂幡,上面都写着大大的“奠”字。小白山那一夜,兴凯湖二村死了八个人,重伤了十五个。现在伤者都在宁古塔的临时医疗站养伤,大部分人要到九月才能回来。“唉!”看到大路旁的指示牌上写着“距兴凯湖二村五公里”的字样,朱大贵不由叹了口气。离家越来越近了,一想到到时候哭声震天的场面,朱大贵心底不由再度咒骂起南面的那个朝廷。他转头看向后面的马车,那两个“赫哲人”齐布喀岱和伤势大好的珠尼色也是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道路两旁的麦田闪动着金黄,一眼都望不到边。朱大贵估算着自家那五十亩地今年的收成,心情才略微好转。是啊,北海镇的收获季节又到了。从最南面的西拉河和富尔佳哈河,到兴凯湖南北两岸广袤的平原,再到数千里之外的黑龙江中游;从苦叶岛的南部到虾夷地的平原城,一直向西直到遥远的贝加尔湖畔,只要是有北海镇开垦耕种的村落,农历八月都将成为所有村民的节日。柴如桂、高六庚和李文清仨人跟傻子一样的坐在地头,望着田野上那台巨大的红色怪兽来回巡弋,飞速的将一垄垄麦子收割完毕,田里就剩下一两寸高的麦秆时,心中的震撼和惊恐无以言表。“这,这就完了?”高六庚有个监生的身份,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在三兄弟里算是学问最多的。他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中那些圣贤之言,怎么都找不出解释如此场面的语句来。一旁陷入蔫傻痴呆状的柴如桂和李文清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喃喃道:“我滴个娘来!居然还能这么收庄稼。”旁边经过的村民看到三人如此模样,都是微微一笑。这样的场景他们这两年见多了,每次有新分配过来的到了麦收时节,几乎都是这副表情,被吓的大喊大叫的也是大有人在。李文清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台不停收割并喷吐着麦粒的红色大怪物,口中对柴如桂道:“哥,恁说这机器都把割麦的活儿干了,咱还干啥?就这么看着?这不成了等着老天掉烙饼吗!”不远处一个正在喝水的老农听了笑道:“后生,可不敢这么说。虽说咱这儿有机器帮着种地省了好多事,可锄草、施肥、浇水,还得有人才中。再说这晒麦子也是把力气活,少不了人照应。”老农见李文清等人听的入神,凑过来蹲在三人旁边又道:“咱这儿离大湖近,雨水多,这天就跟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恁这边刚刚晒上,那边天上来了,就得赶紧收了入仓。等天好了,又得赶紧晒。折腾死个人。”柴如桂道:“刘大叔,咱这儿往年收成咋样?好不好?”那老农道:“咋个不好?好着呢!别的不说,就咱村,去年每亩地打下三百多斤粮食!民政的那个办事员说了,咱村这地刚开垦才两年,地力不足,要是再过几年,一亩能出五百斤往上!”柴如桂听了,转头望向李文清和高六庚两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三人正要和那老农再聊,就将那老农突然站起身来,以手搭棚,眯着眼、皱着眉头望向远处。柴如桂三人也起身回望,只见远处的大道上,一队打头插着白幡的马车队正在朝村口而来。李文清忙问道:“刘大叔,这是咋了?”老农脸色变得越发凝重,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悲色。他来不及解释,大踏步的跑下田埂,穿过已经被收割完的麦田,朝着马车队的方向就赶了过去。柴如桂三人觉出有些不对,也起身跟了上去。虽说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卧底,准备伺机潜入北海镇或是富尔丹城搞事;可既然被分到了这个村,总也要做个样子才行。等三人离车队还有一两百米时,已经有不少村民跑了过去,有些人甚至在道路中间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跪在地上叫喊的死去活来,周围已经站了一圈安慰劝解的人。“这是咋了?”看到打头马车上插着的两杆招魂幡,柴如桂小声的问着一位村民。那村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恨恨道:“还不是那些官兵干的好事!”高六庚一听,眼中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以为对方在说北海兵,心想反贼就是反贼,不欺压百姓才怪。可那村民随后的话让他心里顿时如打翻了油盐店一般,五味杂陈。“恁说他们打不过咱北海镇就罢了,竟然连支前的老百姓都杀!呸!狗日的朝廷!”“在河南老家就让咱没活路,都躲到这么远了,还不放过咱!”“要我说,赵王爷就该带兵杀进北京城,把那狗皇帝从宝座上揪下来!”围在路上的村民议论纷纷,无不是痛骂着南面的朝廷。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拨开人群走到圈内,先是叹了口气,向跪在地上哭嚎的女人道:“柱子他家的,官兵夜里偷袭,咱村不止恁一家,其他村也死了不少人。说一千道一万,是俺朱大贵没照顾好他,俺给恁赔罪了!”说罢,朱大贵“噗通”就跪在地上,冲着女人磕个头赔罪。朱大贵他老婆本想拉起自己男人,可她想到那天夜里的凄惨场面,捂着嘴也哭了起来。地上坐着的女人看到朱大贵这样,连忙止住哀嚎,抽泣道:“村长,俺知道,这不怪恁,都是狗日的官兵......俺家男人福薄,都是命啊!”一群人正在眼泪哗哗,柴如桂三人就见一个戴着一顶墨绿色大帽的北海兵也走了过来。那帽子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帽子都不一样,帽顶宽大上翘,帽墙上别着个金属徽章,额头的上面还伸出一段了跟月牙般的黑色帽檐,配上对方那身上下两截的墨绿色军装,让人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威风凛然。只见那北海兵先是立正冲地上的女人敬了个军礼,随即弯腰低声安慰了几句,女人这才止住哭泣,被朱大贵的老婆帮忙扶起。朱大贵这才起身对众人道:“行了,都散了散了,有啥事回村再说。”他这时才注意到人群外面站着的柴如桂三人,走上前问道:“你们仨就新分来的?叫啥?”高六庚知道,北海镇的村长差不多就跟大清乡间的里正一样,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是躬身道:“俺叫高六,这是俺大哥柴大壮,俺小弟李文。”柴如桂和李文清连忙躬身道:“见过朱村长。”朱大贵一摆手道:“客气个啥,以后都是乡邻,相互扶持才好。听你们口音,老家开封的?怎么凑一块儿的?”柴如桂心说一上来就开始盘道啊,这姓朱的不好糊弄。连忙赔笑道:“家里闹灾,实在没活路了,这才拉着两个同村的兄弟出来找生计。到了徐州听说射阳湖那里招人,这不就来了。”朱大贵又问了几人现在的住处,言语间见柴如桂虽然个子不高,却显得十分精干,于是伸手一拍对方肩膀道:“行,先好好干,忙完这阵子,去我家喝酒。往后说个婆娘,好日子长着呢!”他跟柴如桂三人说完,又转身对另一个老农道:“刘老栓,俺不在家这段日子,村里那几十亩甜菜长得咋样?”刘老栓就是方才柴如桂三人口中的“刘大叔”,此时咧嘴笑道:“好着咧!就快收了,头些天糖厂的人已经过来看了,说几个村里,就咱村的甜菜种得好。”朱大贵道:“走,瞅瞅去。”二村的甜菜地位于村子东边,今年就试种了几十亩,要不是民政从上到下都摊派了任务必须种,老百姓才不理会呢。等朱大贵带着看稀罕的柴如桂三人到了村东头,离着几十米就看见地里的甜菜叶子已经由深绿色变成了浅绿色,而更多的叶子都变黄了,甚至还有一些已经枯萎,匍匐在地里,顿时就急道:“刘老栓,这,这咋回事?!好好的叶子咋都蔫了?今儿恁不给俺说个清楚,这事没完!”刘老栓忙道:“大贵......”“少来这套!叫俺村长!”朱大贵跳着脚吼道:“俺走时这叶杆都还好好的,咋就都枯了呢?!”刘老栓脸色一变,抬手用烟袋杆敲了朱大贵脑袋一下,不满的道:“恁嚷嚷个啥?人家民政的干事说了,甜菜熟了就这样!吃的是地里的根,猪才吃杆呢!”朱大贵揉着脑袋一听是这道道儿,连忙赔笑道:“老栓叔,俺错了还不成?那这玩意儿啥时候收啊?”刘老栓气鼓鼓的给自己点上一袋烟,拿足了搪这才道:“糖厂的人说那个啥积累期的,俺也没听明白,收早了不够甜,晚了会给冻坏,差不离儿就这几天的事。”两天后,糖厂的四轮大马车果然来了。因为只有几十亩,所以也没动用大型机械,来的是一辆小型的甜菜收割机,半天就给收完了。这些来自中原大地的农民从没见过甜菜什么样,收割的时候都跑来看。糖厂的人也不在意,挑了十几个品相好的根茎,削皮切成小块,让大家品尝。众人看着切开后跟红萝卜似的块茎,便试着捏了一小块放进口中,随即眼睛就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真甜!他爹,再给俺拿一块。”“嗯~~”刘老栓砸吧着嘴,点头道:“这可比萝卜好吃多了,水大,还甜。”朱大贵也点头道:“不赖!明年多种点,弄个百十亩。”糖厂的技术员听了哈哈一笑,便对众人说起兴凯湖北面的伯力镇。众村民听到伯力那边今年就种了上千亩甜菜,明年要达到五千亩,一个个都咂舌不已。趁着收割的功夫,糖厂的技术员又手把手的教村民如何青贮甜菜茎叶,如何保存。所谓的“青贮”,就是把甜菜茎叶放在青贮窖内,借微生物的作用,使甜菜茎叶发酵。经过发酵的饲料猪牛都爱吃,营养比新鲜茎叶多不说,还能增进食欲,防止牲畜腹泻。青贮茎叶最关键的就是选择地窖。一般要选地势高燥、地下水位低、土层深厚、排水良好的地方,同时还得离牲畜棚近,便于取饲料。柴如桂三人没家室拖累,又想着给村民留个好印象,便主动上阵,一天就挖了七、八口地窖,都是两米见方的规格,平均每个地窖能储存三亩的甜菜茎叶。甜菜收获完成后,糖厂的马车就载着满满一车的根茎,返回了兴凯湖南岸的工厂。制糖属于轻工业,没必要跟重工业搞在一块,而且因为兴凯湖的关系,伯力镇出产的甜菜可以通过乌苏里江直接运抵。北海镇的糖厂目前采用的半手工半机械,目的是让更多的家庭妇女走出家门参加劳动。从各村收集来的甜菜先要放进用水泥制成的长方形甜菜窖,底部留有排水口和篦除土石的筛网。女工们首先用大量的水将甜菜冲洗,而机械化收获的甜菜由于含杂质太多,一般要经两次洗涤,流送的洗涤废水便直接排到外面的蓄水池内,经沉淀后还可以二次使用。洗好的甜菜通过皮带传送机,直接送进切丝机的贮斗里,切丝后的甜菜要通过水作为溶剂加热提取糖分。首先要对每一批菜丝称重,之后就送入渗出器的进菜斗,在双螺旋的推动下菜丝大体沿双螺旋线缓慢前进。ph值为5.5~6.5的渗出用水从渗出器的尾端进入,靠位差与菜丝作逆向流动。底面和侧面的蒸汽夹套中通以来自蒸发罐的水蒸气,将菜水混合物加热到要求的温度。这一步水温很关键,新鲜甜菜最适宜的温度为70~75c。下一步就是对渗出汁进行净化,目的是去除杂质,中和酸碱度。北海镇为了方便,目前直接采用石灰法,以后再考虑用碳酸法。经过澄清的渗出汁再经过熬煮,最后就能得到白糖。至于剩下的甜菜废粕也不会浪费,里面多少还含有一定糖分,回收后可以送到畜牧场当做饲料,与青贮茎叶混杂喂食。视线转回兴凯湖二村。忙碌了一天的柴如桂三人回家后草草吃过晚饭,便各自回屋休息了。他们所住的这个院子是由三间木刻楞组成的,一人一间房。那边柴如桂和李文清很快就睡着了,可躺在床上的高六庚却还在翻来覆去。他此刻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想起白天吃甜菜的场景,一会又想起朝廷官员的命令。来兴凯湖二村已经半个多月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富足、祥和,跟朝廷官员口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要真是假的、骗人的,那也早该露馅了。能让百姓过上这样日子的人,那怎么是反贼呢?那应该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啊!可一想到自己要对“圣人”下手,高六庚心里就变得愈发沉重,他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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