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皱起了眉。</p>
看到嗣君的表情,沈一贯拿不准他是不是仅仅因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被这么点评而不高兴。</p>
确实嘛,东西写得这么白,既不能引经据典,遣词造句更是粗陋,只能说确实进学太晚了,才疏学浅。</p>
但说仅仅润色一番不行,那则是在说他对国事的思考也很简单。只知道一腔热血从自己开始做表率,却不明白真正要解决的紧迫问题是什么。</p>
这是讥讽重臣吗?这是讥讽嗣君没水平。</p>
实际上却是表达着嗣君仅仅改革宗室、缩减宫廷开支和裁汰京营冒滥三件事的不满。</p>
三殿三门,反而应该重建起来:那是恢复旧规矩的象征。</p>
其他事情,也惠及在朝在野官员,符合地方上许多乡绅的利益。</p>
沈一贯看朱常洛一言不发,看了一眼萧大亨。</p>
“……殿下容禀。”萧大亨见状开了口,“臣掌刑名多年,因此前郑氏包藏野心,外臣中也有些不忠之臣,实在有许多贤良忠臣因之获罪去官。殿下恩赦天下,拨乱反正,新朝群臣归心,何愁壮志难成?”</p>
沈一贯则站了起来:“殿下,臣斗胆乞禀:陛下禅位诏书中言清丈田土等事,是陛下旨意吗?”</p>
朱常洛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低头的沈一贯。</p>
他没看自己的反应,但有他的人在看自己的反应。</p>
把清丈田土作为在位功劳来宣扬,自然是一个很需要注意的信号。</p>
难道要为张居正的新政翻案?</p>
张居正死后仅四天,以张居正所推荐的潘晟被弹劾致仕为信号,新政开始一边倒。</p>
张家被抄,宫秩削尽,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p>
家属或饿死或流放,张居正险遭开棺鞭尸。</p>
那是天下保守官绅借朱翊钧的逆反对新政的全面反扑。</p>
人亡政息不外如是。</p>
如今在皇帝禅位的诏书里,要将这件事作为在位功绩吗?</p>
朱常洛平静地开了口:“是父皇旨意。”</p>
文臣班列里,十个脑袋都抬了起来,看着朱常洛。</p>
“父皇如今病重在床,另有怀抱。”朱常洛凝视着沈一贯,眼神里也第一次对他展露出凌厉,“这一条,却是父皇明言的。孤见手谕,悲痛难当!”</p>
一张纸被他再拿出来,上面颤抖的笔迹仿佛代表了朱翊钧的心情。</p>
【百年……张师……】</p>
手谕在前,沈一贯等人再次跪在地上。</p>
是。皇帝如今病瘫在床,口不能言,也许他想起这么多年,真的有了别的情绪和怀抱。</p>
百年之后,何以见张师?</p>
称的是师,是他被张居正教诲的那段岁月。</p>
如今皇帝要用自己的禅位诏书,隐晦地表达一下他对张居正的追悔,为的只是百年之后内心稍安,谁又能劝止?</p>
看着眼底的地砖,沈一贯满脸凝重。</p>
但这真的是皇帝的意思吗?</p>
如果不是,嗣君要用这一点做什么,试探什么?</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