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统四年（568年）。</p>
七月初二。</p>
邺都，北城。</p>
受调入京的（从四品）冀州司马尉相愿，正沉默地立在穿城而过的漳水之畔，望着漳水之上往来的粮船，不知在思忖些什么。</p>
他本是兰陵王高长恭的旧从，自河清二年（564年）的邙山之战后，朝廷对高长恭的猜忌之心渐重，便将他们这些兰陵王的旧日亲信发散去了各地。</p>
幸而去岁兰陵王北定辽土，复立新功，今岁更是攻入高丽王都，大彰齐国威势。</p>
此间关中生变，朝廷便就又将兰陵王召还邺中，商议伐周之事。</p>
想来自己重归兰陵王麾下任事，其期当在不远了罢。</p>
念及此处，尉相愿心头一动，口中便是一曲北地民歌，哼唱而起。</p>
只听他轻声唱道。</p>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p>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p>
歌唱间，他忽听得旁侧一个于树下乘凉稍歇的役夫，似在低声叹息。</p>
他抬首望去，却见那人高鼻窄额，貌类鲜卑，此际竟沦为役夫，心中颇为奇异，便开口问道。</p>
“公何叹也，亦是六镇人乎？”</p>
那役夫答道。</p>
“是也，我虽生在河北，父母实代北鲜卑人也，闻贵人歌谣，追念父兄，故哀叹之。”</p>
尉相愿再道。</p>
“公既为鲜卑种，今国家将西讨，何不从军，以搏功名？为民夫，作力役，其不耻乎？”</p>
那役夫答道。</p>
“贵人不知也，我亦有兄弟在军中，我大兄战没邙山，而朝廷抚恤不至，我二兄屯戍晋阳，常言赐给不足。”</p>
“我父在时，常与我言，国家不能足备财物，失信于人，为其劳则危，令我宁效汉儿力田亩，不可舍命从军征。”</p>
“我初时不解，直至去岁突厥扰边，我二兄再没长城，而家中抚恤一钱未得，终悟其理。”</p>
言到此处，役夫特意伸出了他那条令人一看便觉有异的左腿，继续道。</p>
“今岁我闻朝廷用兵南方，恐再兴征发，便自断此足，以为逃避。”</p>
“贵人莫笑我胆怯，我有家宅五口，一旦身没于阵，朝廷不能抚恤，我一子二女，谁为养之？”</p>
役夫言语到此又是一顿，以手遥指远方岸畔一处卖儿卖女乃至典妻的市肆，摇头叹息道。</p>
“今岁春夏，河北大旱不雨，及至上月虽雨，又有大风相杂，田亩多坏，我知秋后陇亩必为歉收。”</p>
“今朝廷又将兴兵，征敛必多常时，去岁河北才遭大水，百姓家中皆无积蓄，我知明岁此地卖儿卖女之辈必多。”</p>
“公，贵人也，我，贫人也。闻公之歌，我大感好男儿不得其伴，以是哀叹，确物伤其类也。”</p>
尉相愿自是清楚这役夫所说的种种状况，自河清以来，齐国的吏治便日益败坏，邙山战后，军中的黑暗腐败更是与日俱增。</p>
至于事情何以至此，大抵半数因由要落在上皇高湛的身上。</p>
这数年之中，朝中当权的宰执们为了谄媚上皇，往往削减发给众军的常赏常赐，以供给宫中，并假作结余。</p>
是以这些年中，齐国的府库积蓄看似没有丝毫减损，那些为国捍边的军士们每岁能拿到手中的赏赐、抚恤，却早较天保年时大为缩水了。</p>
或许在中枢的宰执们不觉得少发几次赏赐，会对齐国的军士造成多么负面的影响。</p>
但就他所见，齐国的兵事，现今确实已然大大败坏了。</p>
毕竟将校们可是不能在这种全面“降薪”中吃亏的角色，是以宰执们计划中的少发一次赏赐，到了底层军士那里，可能就变成了两次。</p>
唉，国家兵事败坏，真上皇之过也。</p>
若是兰陵王能做这邺中的天子，那该多好。</p>
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缕危险的念头扫去，尉相愿只是以手遥指南面邺宫，宽慰那役夫道。</p>
“兰陵王已归邺中，公之虑必有善解也。”</p>
当此时机，那役夫却是被同僚唤起，继续叹息着拖着那条跛足，回岸边卸粮去了。</p>
今日自冀州来此的粮船很多，一场齐、周之间大战或许终究避无可避了。</p>
眼见得那役夫离去，今日未著官袍的尉相愿也不好拦阻，他只静静地看着这个鲜卑役夫的背影。</p>
然后，他听见那背影，用颇为正宗的邺地汉音唱道。</p>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p>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p>
“帝力于我何有哉！”</p>
————</p>
邺都，南城，宫内。</p>
上皇高湛听闻着几位重臣的禀报，眉头微微发皱。</p>
他的面色看上去很是不好，是那种人纵欲过度之后，由内而外的发虚。</p>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是过去那个生猛无匹的少年人了。</p>
但他戒不掉那种乐趣，他只能用和士开那“一日取快，可敌千年”的言语，宽慰自己，再靠些辽东贡入的鹿茸人参，激励自己。</p>
每次用这些妙物再次找回自己的青春时，高湛总想给替自己夺下辽东的高长恭加官进爵。</p>
但每次想到自己那还只有十三岁的儿子高纬，和自己越来越虚的身体，他每次又总是用赏赐来代替加官进爵。</p>
他害怕这位能得人心的宗室有朝一日站在邺城宫外，要自己退位让贤。</p>
他害怕有一日自己忽然死去，那些平日里他信任或是不信任的大臣们会把高纬一脚踢开，拥了其他宗室，来做皇帝。</p>try{ggauto();} catch(ex){}
所以他帮和士开在朝堂上排除异己。</p>
所以他把高长恭丢到了辽东更深更远的山里。</p>
所以他让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高绰和高俨，做了齐国的司徒和大将军。</p>
他刻意宠爱着高俨，他想告诉臣下，要政变，可以，不过得烂在自己这口锅里。</p>
他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他可以继续他的享乐，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他在某个妃嫔的榻上忽然死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