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当然另有打算,只是他的打算,现在不能跟对方明说。而对方所谓持节定约,恐怕也不是为了约束王朗、孙登这种无信之辈,只是想要通过这种公开宣誓的模式,给他刘某人再套上一层枷锁。让他从此之后,彻底放弃心中的怨恨,真心实意替朝廷东征西讨,震慑群雄。
“那大司马究竟为何不愿一试?”邳彤根本不打算给刘秀任何逃避的机会,上前半步,继续大声追问。“自王莽篡汉以来,不知道多少百姓死于苛政与战乱。如今天下终于重现太平的希望,莫非,莫非大司马就忍心让更多的人,继续生死边缘苦苦煎熬?!”
“不,刘某不敢!”刘秀被问得脊背发寒,挺直身体,大声抗辩,“刘某只是心中有一些困惑,至今没想明白。邳郡守如果能指点刘某一二,莫说持节钺与群雄定约,就是跟你挨家挨户登门相求,刘某也绝不敢辞!”
“嗯?”没想到刘秀在情急之下,还能找到如此漂亮的借口,邳彤笑着轻轻皱眉,“大司马请明言,邳某不才,愿意全力一试!”
“刘某第一个疑问是,何谓大汉?”虽然对方和自己手里都没拿着刀剑,刘秀的表情,却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郑重。收起笑容,沉声询问。
“这?”邳彤顿时被问得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就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当然是天下正槊,九州之属,五德气运所在。昔日高祖斩白蛇,揭王党,以区区亭长之身,带领萧何、樊哙等辈破咸阳,灭暴秦,又剪除群雄,击败项羽,方有后来九州二百年太平!”
这都是世间公认的事实,也是百姓心怀大汉的缘由所在。故而,他回答起来,根本不用费多大力气。也相信,刘秀无法从中挑出任何疏漏。然而,谁料话音刚落,立刻听见刘秀大笑着抚掌,“善,大善,人说邳郡守学富五车,传言诚不我欺!只是,敢问郡守,昔日起兵翻秦者,并非高祖一家,为何最后却是我大汉高祖成为九州之主?论血脉,我大汉高祖不过是区区亭长,莫说与项氏相较,比田氏、韩氏、赵氏,都远远不如。论兵力,项羽、赵歇、陈余等辈,个个亦在高祖之上。但是为何,为何这天下,最后却归了大汉!”
“当然,当然是天意所属。”邳彤想都不想,大声补充,“刚才老夫说过,斩白蛇,斩的乃是秦国气运,而高祖乃赤帝子,其起兵之时,有人亲眼曾经看见祥瑞……”
话说道一半儿,他忽然停住,冷汗瞬间淌了满脸。
若说祥瑞,谁都没王莽篡位前后出现的多。而王莽的大新朝,却是刘縯、刘玄、刘秀等人亲手推翻。他邳彤如果坚信天意和祥瑞有效,就应该誓死替大新朝尽忠,而不是听闻王莽死去,第一个宣布全郡易旗,归顺大汉。
如果说王莽篡位前后,祥瑞都是假冒。论真正的天意所钟,则无人能比得上眼前的刘秀。毕竟突围时黄沙遮眼,决战时大星天降,都已经传遍了九州。根本无人能够否认,更无任何人能够超越!
“邳郡守,既然口口声声不离天意和气运,那您老可否告诉刘某,何谓天意?何谓气运?上天是否会有意,让百姓流离失所,活得生不如死?上天是否会让无耻之徒窃据高位,横征暴敛?上天是否会让虎狼之辈手握重兵,日日征战不休。上天是否会给替朝廷打下几道惊雷,将王朗、孙登等人立刻劈死,还河北百姓一个安宁?!”
“这?”原本信心十足能用话语套住刘秀的邳彤,汗出如浆。低下头,迟迟无法给出任何答案。
“大司马问得好?”郡守府长史曹旭恰恰赶至,不愿意任由邳彤受窘迫,果断选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下不才,想听听大司马的高见!”
“老夫愚钝,还请大司马解惑!”邳彤立刻松了一口气,装作谦虚地向刘秀拱手。
“很简单!”仿佛早就料到对方会做如此反应,刘秀笑了笑,果断给出答案,“所为天意,就是民心。民心所向,哪怕没有任何征兆,王者亦能逢凶化吉。民心所背,哪怕祥瑞频现,也都是胡编乱造,经不起任何验证核实。我大汉,之所以能荡平群雄,取暴秦而代之,并非高祖有什么气运加身,而是高祖一入咸阳,立刻废除暴秦所有苛政,与百姓约法三章!”
“我大汉,之所以能享二百年太平,是因为文景行黄老之治,薄赋轻税,与百姓修生养息!”
“我大汉,之所以令百姓怀念,是因为武帝挥剑北指,遣大军封狼居胥,令匈奴远遁大漠,令汉家儿郎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昂首挺胸!”
“我大汉,之所以国运绵延不断,乃是因为武帝晚年大彻大悟,不再相信神鬼之说,不再追求长生不老,勇于下诏罪己,认错于天下!”
“如此大汉,方令万民怀念!如此大汉,才令万国敬仰!如此大汉,才令豪杰甘心为其效忠!若非如此,哪怕当政者血脉再高贵,哪怕天下祥瑞遍地,也只是披着一个大汉的壳,行暴秦或佞新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