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个事件好像没什么炒作价值。一伙人堵门围攻一名医生,而医生救了一个货车司机,这伙人指责医生不该在上班路上救人,结果一群货车司机把这伙人给揍了,然后派出所经过批评教育把双方都给放了。
这事没什么好炒的,找不到引导舆论的爆点,也就是俗话说的不好带节奏。
事态表面上虽然已经平息了,但颜溪乐的内心却难以安宁。他首先是一名学者,和很多学者一样,对名誉、声望以及社会影响很看重。颜院长并不是没上过新闻报道,但以往那些新闻都是报道他取得了什么成就、得到了什么表彰、参加或列席了什么活动,并没有多少大众关注度。
这是他第一次成为大众舆论的关注对象,而且是以一种非常负面的形象,就像是对人生的评价崩塌。一个知识分子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之后,往往都很在意自己能否拥有良好的社会形象,所以这样的遭遇对颜溪乐的打击尤其之大,而且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呀。
颜溪乐已经失眠快一周了,但在学校和医院里,他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又什么思想负担。至少在他的社交圈子内,没有任何人批评他,表达的都是慰问,校领导也明确告诉他,在这起事件中他并没有过任何错,救人的行为应该得到表彰。
但颜溪乐自己却尽量避免再提起在上班路上救人的事,因为那会让他联想到更多不愉快的、甚至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听完颜院长的讲述之后,丁齐也暗中长叹一声,颜院长的心理问题的确就是内心冲突,而且可能是最严重的那一种,秉承的人生理念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颜院长虽然是一位外科专家,但也懂心理学,可他也不能解决来源于“自我”的压力。
丁齐尽量温和的微笑道:“颜院长,事情的对错其实您自己很清楚。假如谁要说什么道理,恐怕您也都懂。但就是内心的冲突无法解决,所以你才来找我。”
颜溪乐笑了笑:“是的,心理学我也懂一些,其实今天来就是想找你聊聊,排解胸中积郁。”
丁齐:“您真没有救错人啊,那个货车司机很仗义!我就是有点好奇,他怎么一个电话就能叫来一群货车司机,而且还能帮他一起动手呢?”
看似就是简单的聊天,丁齐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放松,但精神却高度专注,大脑也在飞速运转。这一系列事件的信息量太大,他在建立心册的过程中也在寻找最合适的会谈切入点,好像很随意地先聊起了这个话题。
颜溪乐又笑了:“小丁啊,你不太了解情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一批货车司机原先都是一个国企车队的,后来企业被收购了,他们被裁员了。那个姓布的司机原先就是车队的队长,也有点关系资源,就把队伍拉出去搞货运,加入了一家物流公司。
他们平时上路都用对讲机联系,遇到什么事情叫一声,有空的司机都会赶过来,总共有那么二十多台车吧。小布是这伙人的头,他自己平时也开车送货,很有号召力的……”
丁齐:“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人真是不错!”
颜院长点头附和道:“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丁齐的话风一转道:“既然颜院长道理都懂,今天到这里来,恐怕不是想要我问您问题,事情本身很清楚,您是有问题想问我吧?”
颜院长:“对对对,我的确是想咨询你这位专家几个问题。”
丁齐:“专家不敢当,我也是您的学生,您有问题尽管问。”
颜院长:“那你就告诉我,我应不应该处分自己,哪怕就是按迟到的处罚?”
按一般的常规,像这样的单位,闹出了影响很大的事件,通常都要有人承担责任,就是俗话说的背锅。可是这一次,没有谁能说颜院长有什么责任,大家说的都是安慰的话。颜院长在医院内部也坚决保护了文大夫,也没有让文大夫承担任何责任,连当月的绩效奖金都没扣。
但是颜院长当天毕竟是迟到了,几乎整个上午都不在。死者家属投诉他擅离职守,虽然这个投诉没有道理也没有被受理,但颜院长内心还是忐忑的。尽管他在上班路上救了人,但迟到了就是迟到了,至少应该扣个奖金吧?
但是谁能做这种决定呢?其实还是院长说了算。假如发生在别的医生身上,该怎么处理肯定是由颜院长决定的,可是这回发生在自己身上。
假如一点都不处理自己吧,颜院长觉得不够以身作则,但假如真的这么处理了吧,颜院长又觉得太刻意了。这么大的事,事后处分一下自己迟到,未免太轻松,而且好像是故意做出来的、沽名钓誉的姿态,反而会引起更多的议论。
丁齐笑了:“假如当事人不是你,而是医院的另外一名医生,你会处分他迟到吗?”
颜院长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你们心理医生的职业规定,也有各种例外原则。上班路上遭遇突发意外,既没有主观故意,也不能事先预计,完全可以不给迟到处分,更何况他就应该那么做。我既然有不做处分的权力,那我肯定不会处分他迟到。”
丁齐适时小结道:“所以您的问题,实际上是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那个遭遇这一切的自己。你既是当事人又是观众,同时在假想着更多的观众。你好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实际上纠结的是自我评价与外部评判的矛盾,这才是内心冲突的根源。”
颜溪乐身为院长,处不处分自己这一次迟到,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别人都恐怕都不会在意。假如真是他的擅离职守导致了受伤者的死亡,仅仅是一个迟到的处分能解决的吗?但颜院长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却又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做,这种感觉很苦恼。
一位学术专家爱惜名誉,希望拥有良好的形象,想通过某种方式去尽量挽回,这种心态可以理解。但是通过这么一个小问题可以看到,他的自我认知出现了动摇,明明清楚一件事情应该怎么做,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这样的问题,其实大多数人都能看到或者能体会,但很多时候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解决,劝慰也没有效果。颜院长找到了这里,并不是要丁齐去评价谁的对错。而丁齐的责任就是还他安宁,让这位长者从心理诊室中走出去的时候,内心不再受困扰。
颜院长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就像你说的,我明明清楚道理,可偏偏就是很不安。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时常感到很虚弱,明明告诉自己应该坚强面对,但还是觉得心虚……你说说,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丁齐:“颜院长,您好像对坚强这两个字有所误解,坚强不是身强体壮,也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没错、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它首先要有清晰的、清醒的、合理的、健康的自我认知,贯彻到行为中去遵守并坚持,这是一种意志品质。”
颜院长:“小丁,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我怎么才能摆脱这种状态?一个外科医生假如心里很乱,是不适合上台做手术的,我现在连讲课都经常有些走神。”
丁齐想了想道:“颜院长,我跟您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小孩子的故事。你们不是一样的人,遇到的也不是同一回事,但问题的性质却可以参照,他也是受内心冲突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