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大雪悄然而至,今早出门便是厚厚的积雪。一会儿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要去往庄府,故而扫雪一事时间紧迫,不容半点懈怠,于是由那位所有宫人见之胆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带头扫雪,那一袭鲜红大袍,在雪地里极为刺眼。
早膳一如往常是四个人,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瑰启和秦芳坐在主位,一侧坐着瑰清和狐媚子,另一侧两个座位全部空着。
羹刚刚端上,热气腾腾,秦芳当即给瑰清和狐媚子舀了一小碗,柔声道:“趁热喝。”
狐媚子眨了眨水润的眸子,迟迟不动匙,只因她看见了飘在羹里宛如翡翠般透绿的芹菜,那是她最不爱吃的食物。
于是她悄悄拽了拽瑰清的衣角,并投去求助的目光。
“小狐媚,不能挑食哦。”秦芳托腮笑道。
瑰启低头扒饭,嘴里含糊不清道:“还好意思说,你和瑰清一个比一个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这要搁乱世只能啃树皮,你俩就得被活活饿死。”
秦芳当即瞪了他一眼,“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瑰启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赔笑道:“能,能。”
随后竟然再无一人言语,静的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狐媚子早就习惯了这异样的氛围,自她入宫起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双手捧起热羹,轻轻喝了一小口,将其放下后,目光下意识看向对面的空座位。
瑰清缓缓抬眸,也看向面前的空位。
而秦芳静静看着她们。
瑰启始终埋头吃饭,突然撂下筷子,重重叹气。
这无疑让这次早膳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来人,把这些大荤大肉撤下去,朕看着发腻。”瑰启沉声道。
马上就进来一批宫女,逐一将桌子荤物撤走,只是她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要知道陛下平日里最喜欢大鱼大肉,蔬菜那可真是一丁点也不吃。可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陛下身体不舒服没有胃口?
接着,瑰启揉揉下巴,“这肉的滋味,是没以前好吃了。”
双手扣在桌子上,瑰启轻声道:“搁以前啊,每次吃饭都得把筷子攥的死死的,臭小子手也快嘴也快,大鱼大肉刚刚上桌,只要不抢,一眨眼功夫保准就给你剩个啃完的骨头。我这当爹的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和他抢东西吃,不容易啊。有几次从他筷子底下抢到好肉,连忙塞进嘴里,那滋味叫个香啊。等他离家远游了,再也没有人和我抢肉了,我心想这不就是我的天下了?可这肉的滋味却也变了,发油发腻,没以前好吃了。”
狐媚子悄悄低下头。
瑰清默不作声。
秦芳也不说话,却是红了眼眶。
瑰启拿起筷子,吃了口蔬菜,扯扯了嘴角,“这菜还是一如往常的难吃。”
砰的一声撂下筷子,瑰启猛地站起身,指着那个无比熟悉的空位便破口大骂:“小王八犊子!说好的今年还一起挂春联呢?你不回来倒省事了,随便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再随便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一躺,可你爹我就得拿个梯子满皇宫的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就想累死你亲爹?不孝!简直是大不孝!”
“赶紧给我滚回来!!”
突如其来的暴怒咆哮把狐媚子吓的浑身一颤。
秦芳勃然大怒,“行了!要发疯去外面,别在这里丢人!瞧你给孩子吓的。”
“朕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朕就等在城门口!他一日不回,朕一日不回!”
瑰启大袖一挥,大步走出宫殿。
对着那道背影,秦芳气的浑身发抖,大怒道:“不回来好,你就算死在外面也没人管你!这个年没有你,我们娘几个照样过!”
秦芳站在原地,双手捧面,良久之后挪开手,红着眼圈儿大呼出一口气,看向瑰清和狐媚子,柔声道:“我没事,你们走吧,”
随后秦芳回了椒房殿,叫退了所有的宫女。
大殿空荡的一瞬间,她再难掩盖颓势,一手捂住心口,缓缓趴伏在桌子上,浑身微微颤抖。
——
雍州境内一家客栈,瑰流和王姒之从房间走出,恰好碰见张沽从隔壁房间里出来。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瑰流自己去了趟官府,让张沽和王姒之等在客栈。
先前怕惹起瑰流的猜忌,张沽有句话一直藏在心底,现在和王姒之独处,他终于可以问出口。
“恕张沽冒昧一句,太子妃可是权臣王家之女?”
“是我。”王姒之低头抚摸雪球,轻声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权臣王家了。”
张沽不再说话,遥望楼外远方,似乎回忆起十几年前那次对弈。
那位官大人手笔之大,还没落座就先交出一摞银票。
就是那一刻,张沽就已经想到,如此豪赌之人,日后极可能有大灾。
因为朝堂不是赌博的地方,纵观千古,最终位极人臣的那些人,谁的仕途不是走的步步惊心?
而王家府邸被抄家一事,即便他足不出巷,但听到风吹草动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想到的不是那位出手阔绰的官大人,而是他身边跟着的小女儿。
出身本是大家闺秀,家道落败后就犹如无根浮萍,饱受世道的风吹雨打,漂泊不定。
她是如此的幸运,成为了太子妃,日后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可不是世间每个女子都能这般幸运。
比如张沽的妹妹,大奉正统时,爷爷是帝师,她是豪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但当叛军持政后,在那场数万难民“宣昭北渡”时,她却被人推搡了一把,跌入水中。
张沽就在另一艘难船上,亲眼看着妹妹落水,挣扎,然后沉底。
那女子在水里最后吐出一口气,张沽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他始终以为是她的遗言。
但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当张沽已经从大奉王朝逃到大靖王朝,已经在那条阴暗巷子摆起棋摊,某一天,他偶然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对一个年轻男子娇滴滴喊了句:“哥。”
那一刻,张沽老泪纵横,仓皇逃开,像只狼狈老狗。
这也是为什么张沽明明赢了几千贯铜钱缺还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如果他妹妹还在,他会拼命的赚钱!让妹妹嫁一个好人家,以后不受欺负。
可当这个世上至亲骨肉已不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张沽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笑道:“张沽问句不好听的,太子妃可曾眼睁睁见过亲人离世?”
王姒之并不恼,柔声道:“见过,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是多久?
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她眼睁睁看着那个身穿龙袍的背影独自一人面对十六座王朝的铁骑。
张沽点点头,不再说话。
另一边,瑰流走了趟官府,没找到一个权高位重的大官,于是来到雍州府邸,一脚踹开那扇厚重黑漆大门,一屁股坐到门槛上。
扫洒庭除的仆役也是个相当有眼力的,见眼前这位公子哥衣饰不凡,不像是穷凶恶煞的歹人,连忙放下扫帚小跑着去通知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