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土书院有斋舍七十二座,二十四位讲师,弟子三百六十人,百年前曾毁于战火,儒圣首徒游历归来后“撤故院大新之”,对院舍进行修整,修葺书楼,添藏书一万卷,亲提门匾,以青花岗石为碑座,集真、草、隶、篆笔法,复建碑廊。
书院有对联曰:“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
和京城国子监讲求“为天下国家之用”的事功之学不同,稷土书院飘飘然若隐逸仙人,不讲“经世致用”,追求大道不过“明心见性”这四个大字,故在稷土书院求学的儒生越是悟义理,越是鄙世俗,很多人身上都有种“自负清高不出世”的傲气。
辰时初,晨钟敲响,有讲师带着浓重乡音传道受业解惑,有儒生双手捧卷,踱步轻读,腰间响起玉声琅琅。
与此同时,有位头发雪白的驼背老人,站在双层飞檐单门前,眯起眼睛,眺望远方。
院长远游天下,几十年杳无音信,稷土书院大小诸多事宜全靠这位老人打理,他既是副院长,又是除院长之外辈分最高的老先生,昔年作为儒圣张继霖的七十二位嫡传弟子之一,学问博古通今,天下难得。
老人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观其服饰,朴素自然又不失款款大气,尤其那男人,雪白长发披散,如此明显特征,天下不知者可谓极少数。
而瑰流这边,同样看见了书院大门口站着的驼背老人,敏感的察觉到老人身上肃杀的浩然气,便警惕道:“姒之,我若握刀就躲到我身后。稷土书院和朝廷没什么交情,咱们小心应对,先礼,实在不行再兵。”
头戴帷帽的王姒之嗯了一声,垂下的薄绢遮盖住她的脖颈,用以掩盖容貌,为的是不让人看见她那双鲜红的琉璃眸子。
瑰流直面老人,由远及近,逐渐登上台阶,作揖行礼道:“晚辈瑰流,见过濮老先生。”
王姒之款款施了个万福。
老人不言不语,向前缓缓摊开枯黄老手。
瑰流没有犹豫,摘下钝刀渌水,将其轻放老人掌中。
“你可以走了。”老人出声道。
瑰流愕然,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这就可以走了?”
老人小心翼翼把渌水藏到衣里,瞥了眼瑰流,反问道:“不然呢?”
瑰流刚要开口,老人抢先道:“太子殿下是想说自己车马疲惫,想要进院休息?还是太子殿下远游至此,送刀之余还想看看稷土书院的风貌?若是前者,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身,不会没钱住不起客栈。如果是后者,那恐怕要和太子殿下说声抱歉,稷土书院不是香火之地,是清幽讲学之所,任何人都不得以擅自进入,别说是太子殿下你,就算是大奉皇帝和大靖皇帝一起来,也不行。这是我老师的规矩,也是我师兄始终强调的规矩。既然是规矩,则绝对不能破。”
“濮老先生说的这些话,晚辈自然懂的。此事不可强求,晚辈只有一事相求,望濮老先生成全。”
老人点点头,神色缓和,“但说无妨。”
“恳请濮老先生将渌水放到张圣人的坟冢前,再代我和他老人家说一句话。“瑰流顿了顿,继接着道:“就说,人间从不缺少大风流,您的话,我会一直记得。”
濮姓老人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瑰流笑容苦涩,摇摇头,牵起王姒之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瑰流疑惑回头看去,只看见老人从衣里掏出渌水,说道:“刀,你自己送去。有话,你亲口和老师说。”
“这是...允许我进院了?”瑰流有些发懵,鬼使神差便脱口而出,“您不是说不能破坏规矩吗?”
“臭小子,给你台阶还不下!”老人抽了抽嘴角,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让你进去?看在你和老师有缘,我自作主张让你进院,最多最多半个时辰,你必须出来,否则别怪我赶人。”
“足够了。”瑰流点点头,拉着王姒之便往院里走。
“等等。”
老人再次拦在门口,眯起眼睛,看向帷帽遮容的王姒之。
“先生有何事?”王姒之清冷的嗓音从薄绢后响起。
“昨夜刚下过雨,院内泥泞一片,姑娘最好摘下帷帽,免得绊倒。”
老人目光灼灼,死死盯住王姒之。
“老先生您多虑了。”
王姒之往瑰流身边靠了靠,双手攀住瑰流手臂,柔声笑道:“这样就不怕绊倒了。”
老人怒道:“进院不示真容,成何体统!当年大靖王朝皇帝来此,脱袍换衣,方去祭拜老师。皇帝尚且如此,你这皇亲贵胄却如此不懂礼数!我给你两种选择,要么摘帽进院,要么就别进去!”
面对这位暴脾气的老先生,瑰流真是疲于应对,内心无奈叹气,表面却谦卑赔笑道:“濮老先生误会了。我这女伴,生来便丑陋无比,人见皆怕之,所以此番拜访书院,她才特意戴帽遮容,如此心细作想,应是对您和书院的尊重才对。”
王姒之微微不忿,轻踩瑰流一脚。
老人微笑道:“太子殿下好说辞。只是一向喜欢携美出游的太子殿下,确定身边这姑娘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瑰流认真道:“濮老先生可不能管中窥豹。我这女伴虽然声喉如黄鹂清脆,肤若凝脂,但是脸却丑陋不堪,属于是黑灯瞎火可以下手的那种。”
这时,帷帽下的女子双手捧面,轻轻哭泣出声。
老人有些吃惊,指道:“这是何事?”
瑰流重重叹气,无奈摇头道:“可能是濮老先生刚才的话伤及了她。我这女伴本就因相貌丑陋而自卑,对此种话题极其敏感,一句话也不愿听。方才濮老先生说她是天香国色,可能她误以为是讥讽之语吧。”
老人有些着急了,“这,这你不赶快哄哄,一定要和她说清楚事理!”
瑰流点点头,装模作样在王姒之耳边说起话来。老人自然听不见的,但是一炷香过后,他看见女人不哭了,便舒心的呼了口气。
瑰流屁颠屁颠来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道:“那濮老先生,咱们进去?”
老人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说了句“半个时辰”,带头领着二人入了院子。
瑰流去过国子监很多次,但是去这种儒家正统的书院,还真是第一次。斋舍并无称奇之处,椅子与讲台,儒生与讲师,和寻常乡塾没太大区别。但是走过东边碑廊的时候,瑰流就愈发觉得稷土书院的浓厚氛围。漆黑厚重的碑石上,刻文历久弥新,多是儒学著作和诗句,但也不乏三教精妙之处。穿廊后便登桥,一水中分,沿水两侧蒲团散落,瑰流放缓脚步,似乎想象出儒生落座蒲团,曲水流觞的清谈之景。
“我来这,除了濮老先生您,没其他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