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礼部,一个官员随同僚处理完些公务,没有和他们一起饮酒,盘算着手里银子剩的不多了,还是拮据些的好,随意找了处路边摊,要了份羊肉水饺,付过铜钱后,干脆趴在桌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很难不注意这位身穿官服的大人,同时也很惊疑,这哪个官大人不是盆满钵满,富贵到流油,不就是一顿饭钱吗?至于如此吝啬吗?
可这位家境一般的礼部小官员,每个月就领那么点俸禄,不像其他出身豪阀大家的同僚,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去春仙楼喝一次花酒,出门喝顿酒都得掂量掂量兜里揣着多少钱,够不够这个月吃饭,会不会到了月底就又要挨饿。
但是不会有人知道,甚至那位紫带玉授的礼部尚书都不知道,这个在礼部籍籍无名又没有太大功绩的小官员,将会是皇帝陛下亲自钦定的春闱主考官。
只是因为曾经有一天,他和太子殿下在酒楼偶遇,两个人都喝的醉醺醺的,开始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本以为太子殿下只是酒酣耳热,随口一说,不曾想有一天,他还真被叫到皇宫里,在一间堆满奏折的小小书房见到了那位注定青史留名的九五之尊,甚至都没有过多交流,皇帝陛下只是问道:“来年春闱主考官,你当不当?”他鬼使神差,毫不犹豫说了一个字,“当”,结果就真的成为了明年京城礼部贡院春闱大考的主考官。
一个小小官员,去当春闱大考的主考官,如此荒诞之事,在千百年来的史书都没有先例。
他又如何能够心安?
这个性子细腻又有些懦弱的礼部小官员,自从知道自己是那春闱主考官的那天,就日夜寝食难安,经常倍感疲惫。
所以他在路边摊等碗饺子的功夫都能睡着。
这一睡,就是从日上三竿睡到黄昏时分,路边摊的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趴着的那桌,有一碗早就放凉的羊肉汤饺子,哪怕睡了这么久,影响了摊子生意,但却无人敢出声打扰。
因为他面前坐了一个人。
天下第二大的纨绔,庄家,庄子墨。
李子昕终于睡醒,尚且还是睡意朦胧,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彻底清醒:“庄子墨?”
意识到自己直呼名讳,连忙想要改口,庄子墨笑着摆摆手,“李大人不必客气,既然大人是前辈,此称呼自然是合理的。”
李子昕沉默不语,天下人谁不知道这个仅次于太子的大纨绔?因为是宰相庄天机的孙子,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念在庄家旧情上,屡次宽容他犯下的种种大错。最出名的那次,他在朝廷晚宴上当众调戏宫女,说尽下流轻佻的话语,结果皇后娘娘虽然极为震怒,但始终隐忍不发。
只是这么一个好色成性的大纨绔,不去春仙楼找风花雪月,跑到这路边摊来做什么?在这之前,自己可是和他半句话都没说过,一年都碰不到几次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子昕微微心惊,轻声道:“庄公子找我,可是有事?”
“一点小事而已。”庄子墨伸手触摸碗壁,惋惜道:“这水饺都凉了,李大人没及时吃上,还真是可惜。这样,我庄子墨请客!给李大人上十碗水饺!”
煮饺的汉子本就因为这位大纨绔的到来而胆战心惊,生怕稍有怠慢就会大难临头,连忙应道:“好嘞,这就煮!”
李子昕并不制止,笑道:“那就谢过庄公子了,能吃几碗是几碗,剩下的我拿回去留着吃。”
庄子墨微微一笑,“李大人客气了,别人不知道李大人的大胃口,我庄子墨可是心知肚明,否则李大人又怎能当上明年的春闱主考官?想必这十碗饺子,对李大人来说只是小试牛刀,不如这样,再来十碗水饺,我亲看看着李大人吃完。想必我千里迢迢赶回京城,风尘仆仆就来找李大人,李大人不会不给我庄子墨这个面子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子昕面色阴翳。
“李大人胃口还真是大啊,一个千金难求的礼部官员之职都满足不了你,非要去做那牵扯极深的春闱主考官。你可知你此举,已经触怒多少京城权贵了吗?我庄子墨没别的事,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我不管你怎么蹦跶,是有一己之私也好,是要为天下寒士大开龙门也好,到时候揭榜日子,我不想看见那个国子监的书生,不仅是我,很多人都不想看见。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李子昕讥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纨绔子弟而已,若不是陛下和娘娘念及与你爷爷的旧情,你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你今日用这番话威胁我,就不怕我明天就入宫面圣,告你个头颅落地?”
“行啊,那你去告。”
庄子墨手指扣叩响桌子,身边毫无征兆出现一个剑气如瀑的武人。李子昕瞪大眼睛,他认得此人,正是京城兵部的尚书,是那位昔年金戈戎马大将军的嫡长子,和他爹一样,都是王朝大军中的定海神针。
庄子墨身子微微后仰,意态懒散,“去告可以。前提是,你得活着。”
李子昕猛地起身,冷笑不止,“想不到堂堂兵部尚书,竟也要做那见不得人的恶心勾当。你们不让那个国子监书生提名入仕,无非就是想要操控十几年后的朝廷!庄子墨,你爷爷一辈子恪守君臣本分,为了不僭越,甚至都不曾为庄冰妍求情,你如此做为,对的起你爷爷一辈子所求?!对的起世代君臣相宜美谈的庄家?!”
庄子墨淡淡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狗屁的君臣相宜,我爷爷就是读书读傻了,区区宰相就满足了?那不是井底之蛙是什么?大奉王朝给我开出的条件,是封一国之王,永世世袭罔替!我庄子墨先称王,未尝不可以尝试争一整那张椅子!凭什么一辈子都要位居人下?我就要此上无人,此下众生!”
李子昕冷笑道:“庄子墨,谋逆不轨,实为祸首,证据确凿!”
“你以为你是谁?哦,忘了告诉你,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都有我的人,刑部尚书更是我的挚友。你除非告诉给陛下或是皇后娘娘,还得让他们相信你,否则你怎么蹦跶,都没有用。”
汉子硬着头皮端上来十碗水饺,小声道:“还有十碗,小人这就去煮。”
庄子墨大袖一挥,笑道:“李大人,请吧,为你的巨大胃口付出代价。”
“本来呢,只想要威胁威胁你,没想到你这么硬气,也没想到我一口气多说了这么多,也让你知道了这么多。快吃吧,吃完以后就该上路了。咱们这位兵部尚书还有繁缛公务,也别让人家等太久。”
李子昕冷笑不止,端起一碗水饺,狠狠朝庄子墨泼去,滚烫汤汁洒了他一身。
刑部尚书终于坐不住了,知道眼前之人势必不会屈服,必杀不可。
只是他刚要拔剑,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这位赫然位列武评前三十的宗师,竟是直接倒飞重重摔出,将一堵巨大石墙撞碎,然后被掩埋在废墟里,生死不知。
而李子昕转眼就消失不见,只留庄子墨愕然至极。
一处阴暗的六尺小巷,李子昕凭空出现,那双纤细修长分明是女人的手,在下颚掐起一张易容面皮,缓缓撕开,露出真容。
再拍拍身子,顿时光点散去,身穿官服的李子昕就变成青丝垂落的宫装美妇。
眯起那双丹凤眸子,她满脸杀意。
庄子墨必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时候彻查朝廷官员了。
她缓缓走回宫去。
而真正的李子昕,昨天就被皇帝陛下灌酒喝多了,出宫回家时候同僚请客拉去春仙楼玩了一整夜,疲惫一个晚上,如今正在家里呼呼大睡。
忽然,她停下脚步,远望春仙楼方向,算算日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见小狐媚了,最近事情忙事情总是焦头烂额。
要不现在去看看?正好到时候了,一起吃个晚饭。
犹豫片刻,她还是取消了这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彻查所有的反叛势力,吴佩弦暗插的棋子现如今差不多已经全被拔出,只剩一个心性尚且幼稚的庄子墨,极好对付,比如今日就是例子。
等一切都安稳了,再去天天陪她。
饺子摊处,庄子墨回过神来,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埋在废墟里奄奄一息的兵部尚书,面色阴翳,开始思考起来此事的利弊。
先不论他李子昕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即便他真的把今日谈话一五一十告诉给陛下和皇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二人信以为真,但是几乎不可能当即动手。
自家爷爷重病,不剩多少日子了,哪怕自己犯的是罪无可恕的谋逆大罪,但就如李子昕所说,爷爷追求一辈子的君臣本分,力求和祖辈一样的君臣相宜,既然如此,瑰家就绝对不可能让他含恨离世。
所以哪怕皇后娘娘亲自动手,也必定要等到自家爷爷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