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等凄惨场景,申哲铭早已习惯,熟视无睹,丝毫不为所动。
他身着保暖效果良好的裘服,身材显得有些臃肿,板着脸,目光阴沉,背着手,缓慢踱步到一个浑身是伤、闭目如死的灶丁面前,边打量边啧啧叹息,恨铁不成钢问道:“本官待尔等何其仁善?知你们拿不出银子,特意找来商贾与你等借贷,岂不两便?孰料竟不领情,狂悖至斯,何故如此?”
申哲铭年约四十余,乃是胥吏世家,幼时也曾进学,奈何朝廷限制胥吏子弟做官,所以也不甚用心,只一心一意钻营,倒也给他混到个肥差。
不免志得意满,偶尔会甩几句半文不白的话。
被问话的灶丁看着五十来岁,真实年纪却无从判断,灶丁因过度操劳,多呈现与年龄不符的早衰之相。此人数日没有吃饭,早饿的没了力气,勉强睁开眼,随后便闭上,什么话都不说。
旁边的衙役见他竟敢不回话,很是气愤,仿佛自己受了羞辱,抬手挥鞭狠抽,鞭落如风,大声喝骂:“老爷问话呢!快说!”
灶丁吃痛,再度睁眼,有气无力道:“俺家地早卖完了,现今要拿俺闺女抵押,她才八九岁呀!俺做不出这样丧良心的事儿!”
“糊涂!不过是个赔钱货,以后不能再生么!”衙役凶神恶煞,狠狠抽了一鞭,大肆批判道。
“果然蠢的不可理喻!”申哲铭不屑的撇嘴摇头,明白这家伙是个穷光蛋,不与理会。
继续走到另一个被缚的灶丁前面,认出对方身份,皱眉问道:“王海子,本官认得你,你家地可不少,怎的也不签字?”
王海子是个年轻人,鼻腔里发出冷哼,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冷笑反道:“申老爷,你也别欺俺们不识字,奸商嘴里说的好听,只从盐款中扣本金就行,可借据上却写着九出十三入,写着三月倍息,写着逾年十倍利息!再加上利滚利,卖盐的钱哪儿够还?早晚还不是倾家荡产,为奴作婢?这怎么签?谁敢签?”
一众围观灶丁听他这么说,心里都很不安,识字的毕竟是少数,有的根本不知内容就被逼着按手印了,这时悔之晚矣。
“他妈的!果然是奸商,狡诈阴险如斯,连本官也骗!”申哲铭听了这话不禁暗骂。
他也没料到奸商竟敢定这么高的利息,说的不是这样啊。这么一搞,以后这些灶户不都得倾家荡产,全成了奸商奴仆?一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暗想过后得敲打敲打某些人,做人行事得知分寸!
不过,他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这回反抗的人这么多?
其实这些灶丁很多都是一屁股烂债,多点儿少点儿有什么要紧?往年可没人敢和他硬顶着干,最多逃亡了事。
所以他雇佣了许多打手布设在各处要道上巡逻盘查,逃亡灶丁往往没跑出盐场就会被抓获。
这地界地广人稀,少有普通百姓,旷野上目标太明显,单独男子还好说,拖家带口并不容易走脱。
缓了缓,申哲铭定了神儿,环顾一众被绑的灶丁,语重心长道:“你们这回又是听了谁的撺掇?告诉本官,本官就不与你等计较。”
事态反常,他怀疑有人暗中捣鬼,煽动人心。
被绑的灶丁都不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明白这借据就是催命符,一签全家完蛋,不签最多是自己遭顿折磨。
王大海毕竟心存意气,昂头说道:“没有谁撺掇。不过俺们听说新来的钦差老爷最是体恤灶丁,不仅不收钱,还给灶丁发钱。如今借他老人家的名头搜刮银子,也不知他知不知道这事儿?知道了会怎样?”
“大胆!胡言乱语!给本官打!狠狠打!”
不料,申哲铭却被这几句话彻底激怒了,横眉怒目的叫嚣。
这实在是他的伤心事儿。前阵子朝廷派出的巡盐钦差在芦台场大耍威风,那些同行的下场令他惶悚难安,自忖一旦被查,同样躲不过杀头,便想携了多年积攒的家私挂冠而去。
可就在收拾之时,忽收到运司传来的消息,说只需纳银五万两便可既往不咎!
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越支场一年正课也不足万两,这已经是长芦最大的盐场了。
经过十多年搜刮盘剥,他的身价自然不止这些,但多用于购买田宅,哪儿有这么多现银?还限期三天就交,过期不候!
讨价还价之后,最终酌减为三万两,但手中现银仍是不足,为此他还找相熟的几家私盐贩子挪借。
结果还算不错,交钱后钦差果然消停了,趴在芦台场不挪动,传说是在和泥腿子一起建盐田,不知所谓。
危机解除,官位得保,申哲铭心情放松,心思又活泛起来。官场实属危险,不是久留之地,不如多搜刮一笔,弥补完损失后早日抽身退出。
于是随便找了个名目,说是给钦差大人准备孝敬。此举未必不是存心抹黑柳湘莲,故意恶心人,借机出气。
这时被人提起,申哲铭自然恼怒。
衙役见状,感同身受,当即冲王海子冷笑道:“放你娘的臭屁,做什么美梦呢!要是有发钱的好事儿,还不人人都往芦台跑?何必来咱们这儿讨吃食?你也是个听风就是雨的蠢货!”
“不错!”申哲铭颔首道,颇觉此言有理,吩咐道:“今后发现有妖言惑众的,全给本官抓了!祖辈世受朝廷深恩厚泽,竟不知感戴,实为顽劣刁民……”
说到这里,他面目狰狞,骤然发狠道:“给本官狠狠打!”
场上随即响起抽鞭的声音,有些灶丁忍不住呼痛,众家属也伏地哭求讨饶,可全无用处。
围观的灶丁感同身受,眼中冒火,拳头都快握碎,可是敢怒不敢言。在场的众多打手都有武器,在这荒凉之地,他们是真敢杀人的。
人群中两个年轻小伙并肩战立,探头探脑往里瞧。一人皱眉问身旁边同伴:“张铁蛋儿,你不说钦差大人是来救灶丁的么?怎么也要收钱?”
张铁蛋儿原名张铁胆,是奉命潜入此地收集消息的税卒。因辽民逃难来此存身的不在少数,倒也没惹人怀疑。他暗中常讲些钦差事迹,激发了不少人的憧憬和向往,但也有人表示怀疑。如今申哲铭闹出幺蛾子,似乎坐实了这位柳钦差也是贪官。
“这笔银子肯定是狗官借名敛财,柳大人绝不会这样!”张铁胆断然说道,丝毫不怀疑。
“哼!要我看都是狗官!天下老鸹一般黑!”少年冷哼道,将柳钦差和申大使画了等号。
张铁胆张了张嘴想反驳,在他眼中柳大人是位好官,对弟兄们很照顾,但他终是没说出来,心里不是滋味。他一来此地便发消息回去,因为这姓申的实在可恶,盘剥无度,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只是不知柳大人为何到现在还不来?再不来他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张铁胆甚至想跳出来杀掉狗官,但能被选出来做探子的,无不是精明活泛之辈,颇有审时度势的能力。狗官打手太多,要是没有准备就反抗,难逃一死,还会连累许多无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