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回府,对于其他官员来说,这没有什么值得谈的,稀松平常,理所应当。但对于陈冲而言,回府的意义却有些复杂。因为他在事实上有两个家庭,一个较为美满,一个较为不幸,但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在每次离宫时,他都需要稍稍思考,这一夜将在何处驻足。
这看似简单,其实是复杂。毕竟人生并不像是在退潮的海岸上拾贝,你捡起这一颗的时候,剩下的贝壳都会在原处等你。它反而像是在大风中放许多风筝,你在收这条线的时刻,另一条线就不知不觉在风中飘远了。所以人往往要么放手只拽住一两条,要么就不断地收回所有越飘越远的线。
而放到回家这件事上,陈冲深知自己选择一处落脚,另一处的人便会辗转哀愁。那么能否将两者合为一处呢?陈冲并非没有这么想过,但他却深知这是人的尊严所不能允许的,他也并非是以践踏他人尊严为乐的人。
虽然在上马漫步的时候,陈冲心中出现过短暂的犹豫,但答案其实是早已注定的:阿白理解自己,而公主不。所以他只能去更不幸的那一方,虽然自己也会因此而感到痛苦,但他毕竟负有更深的责任。
只是陈冲难免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他一边望着东山中渐渐升起的月亮,一边幻想,一晃近九个月过去了,万年应该看淡了一些吧!当年始皇帝摔死了母亲赵姬的两个私生子,郑庄公赶走了母亲武姜偏爱的弟弟共叔段,一度都号称两人将不复相见,最后不也重归于好了吗?郑庄公曾在相见时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如果自己和公主也能如此,该有多好啊!
但想到这,陈冲很快就摇头苦笑,他知道自己想入非非了,哪有这样的好事?无论人怎么变,记忆只会淡忘,却不会抹去,就如同破开的镜子,即使可以补齐,但裂痕却不会消失,只是人常常千疮百孔,会对裂纹习以为常罢了。
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府上。虽然名为丞相府,但因为诸葛亮上任司隶校尉后,要着手迁都一事,所以将新府直接搬迁到了东都雒阳。故而陈冲并未搬迁,只是将此前司隶府换了副匾额,其中布置一如往常。
此时因为夜禁和年关的缘故,绝大部分官署都已经休沐了,只有几个门人在看守府库。陈冲不愿打扰,就带侍卫们从侧门入府,直接进入自己的院落内。
刚入院的时候,陈冲本想与看门的侍卫打个招呼,不料却乍一见面,却发现并不认得。这令他颇为诧异,一问才得知,原来因为是陈璋新进募得的。陈冲院中一共有十七名侍卫,四位负责杂务的仆妇,都是陈群从族中挑出来的乡人,跟了陈冲已有十来年了。蔡琰在世时,每月亲自给他们拨给俸禄,蔡琰去世后,则由陈冲自己负责,故而他们也都与陈冲相熟。只是这两年陈璋成年,陈冲便把此事交给了他,不意竟在今年又招了些人。
陈冲便又问了些家中的近况,侍卫只说一切如常,他不太清楚。再问陈璋下落,答说陈璋这几日都住在东观阁中,并不时常归家。这令陈冲生出些不满,但看着侍卫神色局促不安,也就没有发作出来,只是笑了笑就过去了。
此时夜已深了,陈冲看妻子的卧室似乎已熄了灯,便没有急着见面,而是先让侍卫们也都去歇息,同时自己清了间厢房,把褥具都搬了进去,打算今晚就先在里面凑合。
但陈冲一时还没有睡意,冬日的寒气凌冽,他眉骨、手腕还有肩胛处都隐隐作痛,故而他在厢房中点了灯,又烧了火盆,打算看一会儿书。可不知为何,陈冲没来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竟迟迟看不进去。于是他将手头的《阴符经》放下,披了一件皮袄,就在小筑湖边行走散心。
湖边的梅花此时也都开了,走近就有一股静谧的幽香,令陈冲觉得自己放空了。就好像风吹在身上,透过的是一片虚无,虚无之中虽然有很多烦恼,但此时都渐渐化作一种怅惘的情绪,连隐痛都似乎消失了。陈冲这时感到一阵快意的孤独,就像是点燃了一杯烈酒,将自己挥发了一般。
而后陈冲一步一步在湖边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思考,朦胧的夜中自己也似乎变得朦胧。天幕上的星辰与月辉看着他,使他记忆起了年轻时的错觉,好像一瞬之间岁月被打破了。他记起刘笳在宴席上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变啊!”,继而不自觉地靠近水面,在平静的湖面上打量自己的倒影,但夜里看不清,只是依稀觉得,三十年前的自己的背影与现在重叠在一起,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但怎会没有变化呢?至少很多当年陪伴自己的人,自己印象都已经模糊了,想象中的那些面孔,自己都说不准是否真实。就在不久前,玄德的幼子还叫自己“阿翁”呢!
陈冲随后将湖面的阴影拍散,看着冰冷粼粼的波光,他忽然离奇地想起自己在初平三年时写的一首诗,口中自然而然又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