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们吃了饭,烧了火,我再拉牛去外面。
奶奶叮嘱:“早点回来,天气冷!”
可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冬天,牛不怎么干活,就连牛毛看上去也像枯了,没有春夏那般滋润。我看它精神还好,也就放心了。
拉它到处逛,虽说这天气下雪,不过地上总会多多少少有些吃的。小牛头也不挑食,能啃的就啃,再加上我喜欢雪景,喜欢白色覆盖的乡村田野,所以并不着急回去。
要是换做别的地方,我未必如此,因为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和伤感!
离过年越来越近了,杀猪的那天,我死活不肯帮忙。
躺在奶奶的床上,外面没半点声音了。一开始屠夫说道:“哎呀?咧个猪?”
父亲不作声,他知道叫我不动了。我不用猜,就知道是猪压根不怕他们。
“这猪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屠夫的声音很小,父亲不作声。我不用猜也知道就算你们把猪直接抬上门板,那猪也不会叫的。它已经对人充分的信任了,它对人已经充分的信赖了!
我捂紧耳朵,把自己的上半身埋在奶奶的被窝里。可我还是听见偏屋外面抖动的声音……我不敢想,我知道它很快就去了!
只是被宰割的那一刹那,为什么人如此残忍?
别想了,猪您也别挣扎了!现实中,人亦如此,更何况是你们动物?我终于矜持不住,泪如泉涌!我止住哭声,泪水全涌在被子里。
许久之后,我知道那种抖动的挣扎不会出现了。自始至终,没一声猪叫,这都是我的杰作。我也松了口气,所谓苦痛,无非是活着的感受。至于死,不过是一场大休憩!只是活着的生命都不愿接受从前的状态,短短一生,白驹过隙,只嫌没折腾够。它痛苦的那一会儿,满打满算,连半个上午都不到。之前的半年,它都是快乐的吃薯片!我跟它有什么区别呢?区别不大。
听见爸爸的声音:“弟儿!”
这声音不大,就像是马上就要嗷嚎大哭一般,只是巨大的毅力忍住的。
我不敢不出来,奶奶也听出了爸爸的恼怒,刚要叫我。见我出来,说道:“你跟爸爸持个手!”
我到偏屋往外面一看,一猪就是这么一箩筐,一个鲜活充满信赖和对生活热爱的生命,如今?已经停止一切想法了!它的头颅也被劈开,毫无尊严的铺展在箩筐里。
“来!”父亲不耐烦的嚷道。
一根扁担从箩筐索当中一插,我和父亲就把这担猪肉挑起,挑到米坛房里去。
刚进灶房屋,谁知箩筐索一断,于是不得不暂停。其实这有多大个事儿啊?简直就不是事儿。可父亲,他胸中的火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都已经仿佛到了极点。
“嗯——我讲嘀,完嘀屋里——咧就!”
父亲发出的声音让他的亲人担忧,怕他精神崩溃或者撕裂了。自从爷爷死后,他就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
奶奶忙走过来,说道:“还有索,有担新索。”
父亲的发怒,源自于他的迷信,和由此产生的禁忌。他继承了老一辈农村人的愚昧迷信,并且相信遵守禁忌是能让自己在来年获得好运气和得到神仙的佑护。
这种禁忌,如同捆仙绳似的捆在人身上,使人莫名其妙的保持高度警惕,也提防着别人,触犯禁忌是对神的不尊重,也是对人的不尊重。即使到了过年,也得不到休息,要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
猪肉得到了安顿,把它们用盐泡在一口缸里。这些物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对我内心的冲击有多大?此后,逢出太阳,要拿出来晒,还是在缸里看见它,我都感觉……对生命的尊重已荡然无存!
我一口都没吃,连汤都没喝,我的肠胃更愿意接受白菜和萝卜。我的心灵,更愿意像白菜和萝卜。
大幺和姑爷,还有表妹,妹妹回来了,慧儿还在东莞。
如同先前那样,刚回来,就要准备返程的车票。姑爷起清早就去了,要站队,寒冷的天气,一视同仁。造成不公的起因是人类自身,而不是天气。
真不明白,为什么人活着这般受苦受累,还要加上种种屈辱和凌侮!仿佛在家匆匆茫茫过几天,就要奔赴刑场。凡是打工人的脸上,都多了一层风霜,眼神中已经没有了曾经农民质朴的目光。我希望是我感觉错误。
可我仔细观察过,一些打工回来的人的表情眼神,这是一生都在农村里过活的人所没有的。一生都在农村里生活的人,眼神中很自然的目光,眸子里闪烁着正常的湿润。可是在外面打工的人,由其是常年在外打工的人,他们(她们)的眼神中,很明显有一种羊似的焦虑、惊恐、无助,又仿佛狼一般的冒着凶光,对周围保持着警惕和敌意。眼珠也仅仅是黑色,仿佛失去了水份的润泽!
在几年后的时间里,我观察发现,一些终于回农村里的人渐渐恢复正常,但需要很长时间。可就算如此,他们在心理上都像是和农村这片土地产生了隔阂。
大幺的身体呈现出罕见的虚弱,但不是病理性的。她从家里去柏枝台,走路去,竟喊着走不动了。她的难受不是装出来的,她说道:“一天到晚都坐着,不动,不需要动。走路走不起了。”
我看着她,打工的生活没有使她们的脸上幸福,是完成生活赋予的任务而被迫背井离乡的。在打工的群体中,鲜有自鸣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