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蓝队长伸出两根手指，“两条运货的小火轮，还装不下一百多人么？”</p>
“他们哪来的船？”</p>
“天太黑，没看清楚。”</p>
两人正说着，程茂龄又接过话茬儿，沉声道：“我知道，肯定是轮船招商局的船，那个李国栋和王老九是同乡。”</p>
蓝队长闻言，顿时灵机一动，忙说：“诶，这倒是有可能。不行，我得马上去巡捕房汇报一下。”</p>
说罢，起身就要走。</p>
行至雅间门口时，他又猛然回过头来，再三叮嘱道：“几位大佬，千万记住了，要报仇的话，务必缓一缓再动手，别再搞出大动静啦，册那娘的，刚才我还以为又要闹革命了呢。有事提前讲一下，别忘了啊！”</p>
于是，众人便又再次起身，将蓝队长也送出了雅间。</p>
赖春宝全程黑着脸，这下周围没有闲人了，心里便预备着对程茂龄问责发难。</p>
哪曾想，大伙儿屁股刚刚落定，敲门声便又响了起来。</p>
“这回又他妈的是谁啊？”</p>
赖春宝极不耐烦，当下就冲门外厉声质问。</p>
却见一个哥仔推门探头，恭恭敬敬地说：“黑哥，会馆的车来了，坤叔的遗体也收拾好了，你们还看不看了？”</p>
时方才，三友会酒楼里的死伤者早已被抬了出去，尹抱坤因为德高望重，所以简单拾掇了几下，等着车接车送，暂且寄放在会馆义庄，究竟是叶落归根，亦或是就地入殓，还得大伙儿商量着来。</p>
众人闻言，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面子上全都流露出悲恸的神情，当即蜂拥而上，嚷嚷着再去看看坤叔，反倒将赖春宝和程茂龄挡在了身后。</p>
那哥仔不敢怠慢，急忙将几位头目领到隔壁雅间探望坤叔。</p>
赖春宝和程茂龄互相看了看，便也各自擎了一盏油灯，用手呵护着烛焰，面堂映着融融微光，迈步紧跟了过去。</p>
拐进隔壁雅间，却见屋内的桌椅早都撤了，地上只留一张木板，尹抱坤平躺着，身上盖了层白布，露脚不露头，七十三岁这道坎儿，阎王爷没说收人，老爷子自己奔着去了。</p>
众人默哀，作悲恸状。</p>
其实也未必是装的，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年轻时都曾受到过尹抱坤的照应，只是后来羽翼丰满，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考量，很难再去遵听老爷子的安排，更不大愿意谈及过往。</p>
这也并非世态炎凉，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p>
如今老爷子死了，众人便总算可以放心大胆地念及旧情且无所顾虑了。</p>
哀毕，两个哥仔走进雅间，准备将老爷子的遗体抬出去。</p>
赖春宝见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转头就冲程茂龄问责发难，厉声质问道：“四眼仔，你他妈――”</p>
“坤叔！”</p>
赖春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程茂龄冷不防哀声嚎啕，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尹抱坤的遗体上，“哇”就哭了出来，简直是泪如雨下。</p>
他这么一嚎，俩哥仔却吓得一激灵，差点儿把老爷子的遗体掀翻在地。</p>
其余人等也下意识退了半步，尽管觉得意外，倒也谈不上诧异，但凡逢遇白事儿，总得有这类人不是？</p>
程茂龄不要面子，只管兀自哀嚎：“坤叔，全都怪我呀，怪我一时疏忽，茂龄该死，茂龄该死！”</p>
赖春宝皱了皱眉，满脸嫌恶道：“四眼仔，你少他妈装蒜，坤叔的事――”</p>
“啊――坤叔，坤叔，没有你当年帮衬，哪有我的今天呐，坤叔……”</p>
“程茂龄，我、我问你话呢，你――”</p>
“坤叔，先别抬走，急什么，让我再看看坤叔怎么了？”</p>
“程茂龄，你先回我的话――”</p>
“啪！啪！啪！”</p>
程茂龄没有回话，竟突然开始猛抽自己耳光，边抽边哭，其声痛彻心扉，端的是我见犹怜，活脱脱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模样，也当真算得上世所罕见了。</p>
不只是哀嚎，而是真有泪水划过。</p>
赖春宝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尽管能察觉出程茂龄有夸大的成分，但也绝不是逢场作戏，若不是心底里真有愧疚，任谁也哭不出这般声势。</p>
机关算尽是真的，心怀愧疚也是真的，这便是人了。</p>
“茂龄，算了算了，节哀顺便吧。”</p>
赖春宝只好先去上前制止，否则这时候发难，恐怕其他弟兄都难以认同，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p>
程茂龄继续嚎啕道：“坤叔，茂龄无能，没机会替你挡刀，但茂龄发誓替你报仇，不光是我，弟兄们所有人都会替你报仇，对不对？”</p>
他的哀声渐渐感染了其他头目。</p>
哀极生恨，众人立马纷纷表态道：“对，坤叔是粤帮的元老，必须报仇雪恨！”</p>
赖春宝当然不可能唱反调，当下便也跟着振臂盟誓起来。</p>
程茂龄抹了把眼泪，顺势提议道：“各位兄弟，坤叔是在我手上出的事，如果要报仇，我必须要打头阵，各位安心等我消息就行了，如果愿意帮忙，就给我支几个人手就好。”</p>
“那怎么行，龄哥，坤叔的事不能只算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大家都有责任，如果要报仇，大家一起上！”</p>
程茂龄摇头叹道：“坤叔不在，总得有个主心骨才行，如果各位信得过我――”</p>
话音未落，赖春宝突然自告奋勇：“茂龄，你是个生意人，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坤叔不在，我得挑起大梁啊！”</p>
“不是，黑哥，报仇的事情，不能只靠打打杀杀，还要疏通官面，肯定要花不少钱，这还用说么，只能是我来出面代表粤帮去跟白道上谈。”程茂龄自然不肯相让。</p>
“茂龄，好意我心领了，但为了坤叔，就算让我砸锅卖铁，我也心甘情愿……”</p>
“黑哥，你别看我是生意人，为了坤叔，我程茂龄也敢两肋插刀……”</p>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拉拢其他粤帮头目，表面上和和气气，实则都在争当粤帮的头面人物。</p>
众人互相看了看，着实有些左右为难。</p>
正当双方争论之际，几个粤帮头目中，不知是谁冷不防冒出一句：</p>
“斧头帮欺人太甚，既然是要彻底火并，那不如去把‘闹天宫’王怀猛请回来吧？”</p>
话音刚落，雅间里顿时静默了片刻。</p>
赖春宝和程茂龄蓦地停下争论，彼此相视一眼，各自若有所思，竟都没再开口。</p>
少顷，雅间里的两盏油灯似乎莫名黯淡了许多。</p>
众人不禁举目望向窗外――原来不是灯暗了，而是天亮了。</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