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晚照，法租界，张公馆。</p>
刚刚吃过晚饭，张小林端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嘬着牙花子，神情悠然得意，但还不够得意，或者说是稍显美中不足。</p>
距离闸北刺杀案已经过去几天了，老城厢县衙如何处置，自然无需赘述。</p>
总而言之，在黑白勾结和暗箱操作下，这场风波到底渐渐平息了下来。</p>
不过，由于意见相悖，张、杜二人最近闹得不太愉快，接连几天没有来往。</p>
张小林倒是浑不在意。</p>
他觉得自己赢了，只是赢得还不够漂亮而已。</p>
此刻，他正在客厅里饮茶消食。</p>
左手边坐着自家的妻侄儿楼静远，以及刚从大牢里捞出来的阎潮生；右手边的客座上，却端坐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p>
此人名叫程茂龄，身份极其复杂多变。</p>
本是粤东生人，将其归类于“粤帮”成员，自是理所当然；可他同时又是青帮的记名弟子，跟杜镛同属于“悟”字辈门徒；若是继续往前，却又会发现，他跟老洪门似乎也有些沾亲带故。</p>
程茂龄是白手起家，不擅长武斗，拼的是脑子。</p>
正因为是白手起家，所以为人讲究实际，惯于因势利导，从不拘泥于陈规旧例――这是好听的说法。</p>
往难听点说，就是没什么原则。</p>
风往哪边儿吹，他往哪边儿跑。</p>
早年间，他在娼馆里给人当会计，因为长得白净，所以有不少窑姐儿找他倒贴。</p>
粤人称呼浪荡女子，俗语唤作“咸湿妹”，沪人听岔了，便渐渐谣传成了“咸酸梅”。</p>
程茂龄野心勃勃，当然看不上那些“咸湿妹”，但却因此筹集了一笔钱，并在英租界做起了小本生意。</p>
他女人缘绝佳，从胭脂水粉，到裘皮洋装，再到金银首饰，“咸湿妹”都来给他捧场。</p>
短短几年，他的生意就越做越旺，人脉也越交越广，野心更是越来越大。</p>
后来挣了大钱，开始要面子了，每当谈及发家经历，便有些支支吾吾，愈发觉得往事不甚光彩，生意也渐渐随之转向土货行当，并由此攀交上了三金公司的张小林。</p>
程茂龄十分忌讳旁人说他是靠女人起家。</p>
时至今日，二十几年过去了，尽管程茂龄风光无限，但只要周围有人谈论“拆白党”，他便立马应激似地左顾右盼，总是疑心有人故意揭他老底，心虚。</p>
除此以外，他为人向来讲究“利”字当先。</p>
正因如此，他才甘愿以身入局，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张小林稳住“粤帮”的不满情绪。</p>
毕竟，一个是异乡北佬，一个是本地龙头，就算用脚指头想，也理应为三金公司效犬马之劳。</p>
张小林剔完了牙，旋即点上一支雪茄，扭头看向妻侄儿，幽幽地问：“静远，那个江连横还没找着？”</p>
“没有。”楼静远摇了摇头。</p>
“找仔细了？”</p>
“全都找过了，这几天，码头、车站、旅馆、包括皖省同乡会馆附近，一直都有人盯梢，始终不见人影。”</p>
张小林又把头转向程茂龄，得到的回答并无二致。</p>
楼静远接着说：“姑爹，这都已经好几天了，要我来讲，他们大概已经走野路跑掉了。”</p>
张小林“嘁”了一声，随即冷笑道：“册那娘，阿拉实在是高看他了。”</p>
本以为，闸北刺杀案过后，暂且按兵不动，先不去抢十六铺码头，由此令江连横和王老九产生间隙。</p>
可如今看来，未免有些多此一举。</p>
张小林吐了个烟圈儿，接着又问：“他们在美租界里落下的那个小赤佬怎么样了，醒了没有？”</p>
程茂龄摇了摇头，无奈道：“还没有，不过巡捕房的包探一直都在帮忙盯着，应该不会有问题。”</p>
“五六天了还没醒，装的吧？”阎潮生当即质问道。</p>
程茂龄也不否认，却说：“听那里的护士讲，最近的确有苏醒的迹象，吞咽反应有了，但就是醒不过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