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九深感不易,不禁摇头兴叹,思忖了半晌儿,也没有轻易处置这两位弟兄,转而却问:“你们昨天晚上,一直都没看见江兄弟?”</p>
“没有。”两人齐声道,“李正西根本就没上船,我们到苏州河口时,这一路也没看见江老板,不过……”</p>
“有话就讲!”</p>
“不过我们在半路看见一条空船,船上亮着渔灯,但没有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p>
“船夫也不在?”</p>
“不在。”</p>
王老九不禁皱起眉头,身子一斜,忽然问:“立宪,有江兄弟和西风的消息吗?”</p>
陈立宪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找到,已经跟黄包车行的兄弟说了,让他们帮忙问问沪上的船夫。”</p>
王老九无奈地点了点头,叹声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多派点人手护送,杜镛和张小林这群下三滥,我他妈就不应该信他们,还有那个什么狗屁老广,我看他就是在装糊涂!”</p>
“九爷,咱们十六铺虽然没丢,但毕竟也死了几个弟兄,这份仇,杜镛和张小林要还,那个尹抱坤也要还!”</p>
陈立宪的话,立刻引起了斧头帮会众的一致认同。</p>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叫嚷道:“九爷,打铁还需自身硬,咱想在沪上立柜,最后还是得靠自己,江老板那些路数,只能算是锦上添花,拳头才是硬道理!”</p>
“对!管他什么青帮、粤帮的,咱谁的面子也不给,先杀了那老头子祭刀,然后荡平杜公馆!”</p>
众人群情激奋,怒火冲天,王老九自然不怂,此情此景,他身为帮主也没有怂的道理,便当即朗声喝令:</p>
“弟兄们,看好自家的场子,连夜准备家伙,先到尹抱坤那里讨个说法!”</p>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有斧头帮弟兄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疾声通报道:“九爷,刚刚得到的消息,昨晚车站刺杀案动静太大,县郊驻沪军、法捕房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人,全都增派了人手,正在沿街巡逻呢!”</p>
众人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p>
各帮派在码头火并,两界三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闸北火车站爆发枪战,这是严重的治安丑闻,华洋双方都不允许沪上在短时间内,再次爆发骚乱。</p>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p>
尽管王老九浑然无惧,但在这种状况下,他也没法领着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杀向英租界。</p>
斧头帮会众互相看了看,心里顿生踌躇,略带尴尬地说:“要不……等风声过了再说?”</p>
“等他妈的风声!”王老九拍案而起,怒骂道,“不能火并,老子就他妈的搞刺杀!”</p>
……</p>
……</p>
日暮黄昏,公共租界圣公会下辖医院。</p>
走廊里人来人往,医患相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儿。</p>
一个身穿棕色风衣,头戴西洋礼帽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厅,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叨扰,便静悄悄地来到走廊一角,缓步爬上楼梯。</p>
三楼全是重症病房,走廊里安静了不少,偶尔有几个女护士和病患家属,或是端屎端尿,或是送药打针,尽是行色匆匆、窃窃私语的模样。</p>
男人不紧不慢地穿过走廊,在每一扇病房门前稍作逗留,顺着玻璃窗朝里张望片刻,旋即又移步到下一个病房。</p>
少顷,他缓步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p>
探头一看,屋内是个单间,此刻正有个患者背对着房门,侧身躺在病床上输液,后背上渗出两点猩红。</p>
风衣男没有犹豫,悄悄转动门把手,推开房门,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顿时迎面扑来。</p>
窗帘紧闭,又是黄昏时分,屋子里因而显得格外昏暗。</p>
风衣男走到床边,俯视片刻病床上的伤者,而后伸出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p>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p>
“呀,侬是他的亲属吗?”</p>
女护士手里端着瓶瓶罐罐的托盘,走过来放在床头柜上,略感讶异地说:“昨天夜头,送他来的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钱倒是留了不少,就是搞不清楚他是谁,侬是他的亲属,还是朋友?”</p>
风衣男转过身,没有回答,转而却问:“这人的伤势怎么样?”</p>
女护士顿时起了戒心,皱着眉头问:“侬是谁呀,问这干什么?”</p>
“我是巡捕房的包探。”风衣男拿出随身携带的证件。</p>
女护士查验过后,却是心头一惊,忙问:“那他是犯人?”</p>
风衣男笑了笑说:“他是我同事。”</p>
“哦哟,这样啊,吓死我了,怪不得他身上有枪伤的哩,不会是因为昨天晚上闸北车站的事情搞的吧?”</p>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方便透露太多。”风衣男将证件重新揣进里怀,接着指了指病床,“还能救过来吗?”</p>
“医生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到底算不算幸运就很难讲喽!”</p>
“为什么?”</p>
女护士解释道:“一颗子弹打在肩胛骨,一颗打在脊椎上,就因为打在了脊椎上,所以内脏没有受伤,没有造成内出血,所以才能救回来,不过以后很有可能会瘫痪,侬最好叫他的家人赶快过来看看吧。”</p>
“他在沪上没有亲戚。”风衣男淡淡地说,“家里的老人恐怕会接受不了,还是再等等吧。”</p>
“这样啊,那倒也是。”</p>
女护士虽然年轻,但在医院里惯看了悲欢离合、人情冷暖,对这种事自然习以为常,有些病患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人抱恙,全家病倒的情况也不鲜见。</p>
风衣男接着又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p>
“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乱讲,阿拉今晚要安排他吃流食呢!”女护士提议道,“要不我带侬去找医生,让他来跟侬讲好不啦?”</p>
风衣男摇了摇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p>
“侬也晓得,阿拉的工作比较特殊,等他醒过来以后,侬就直接打电话到巡捕房找我就好了。”</p>
说着,他忽地顿了顿,语气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侬晓得阿拉巡捕房是做什么的吧?好好表现,别大意了。”</p>
女护士连忙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说:“侬放心,这边都是我来照顾他的。”</p>
“对了!”风衣男走到房门口时,忽地转过身来,小声提醒道,“在此期间,如果有什么人来探望过他,也要记得随时通知我。”</p>
女护士随行相送,忙说:“好的,我晓得啦!”</p>
风衣男点点头,目光越过女护士的肩膀,又朝病床上的伤者看了两眼,旋即转身离开。</p>
正当两人在门口话别之际,温廷阁背对着房门,侧躺在病床上,紧闭的眼皮忽然轻轻转动了一下,似有若无,几不可察……</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