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外滩轮船招商局。</p>
历经两场豪雨,沪上秋意渐浓,天气也随之陡然转凉。</p>
临近晌午时分,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p>
远远望去,人随声至,一辆黄包车由远及近,最终在招商局街对面缓缓停了下来。</p>
旋即,一双黑色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p>
刘雁声缓步走下黄包车,左右顾盼了片刻。</p>
他身穿一套崭新的银灰色西装,手里拎着公文包,油头粉面,文质彬彬,看上去活像是某家洋行的大买办,或是游走于华洋之间的国际律师。</p>
黄包车夫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报摊儿,嗓音沙哑地提醒道:</p>
“刘先生,我在那边等你。”</p>
“好,多谢。”</p>
刘雁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向街对面那栋红褐色的三层建筑,不禁微微皱眉,似乎有点失望。</p>
轮船招商局原本是李中堂筹备的“官督商办”公司,从创立之初,就带有浓厚的官方色彩。</p>
清廷倒台以后,交通部几次想要插手接管,结果却在各大股东的联合抗议下,始终未能如愿。</p>
当然,规模如此庞大的航运巨头,想要彻底摆脱官府的影响,显然也不切实际。</p>
因此,轮船招商局向来是“亦官亦商”,既是自负盈亏的民营公司,又算得上是半个官府衙门。</p>
黄浦江沿岸,多半数的驳船、码头、货栈,全都是招商局名下资产。</p>
各大帮派你争我夺,斗来斗去,最后还是得来这里开份经营证明,才算是将码头彻底拿下,划定彼此的势力范围。</p>
然而,实力如此雄厚的航运公司,其总部大楼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气派。</p>
刘雁声站在原地,紧了紧领带,掸两下西装,又捋捋头上的发型,直到将自己拾掇得格外体面以后,方才穿过马路,迈步走向轮船招商局大门。</p>
见到接待人员,说明来意,核查约见信息。</p>
紧接着,刘雁声便在招商局职员的引领下,来到走廊拐角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门前。</p>
“咚咚咚!”</p>
轻轻叩响几下房门。</p>
俄顷,屋内传出一道鼻音很重的回应:“进!”</p>
刘雁声径自转动门把手,面带微笑地走进办公室内,目光环视一周,旋即忽地定住,连忙上前躬身行礼。</p>
“哎呀,您就是徐经理吧?”</p>
他一边快步走向办公桌前,一边笑呵呵地伸出手。</p>
“在下刘雁声,幸会幸会!”</p>
此时,办公桌后头,正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方脑袋。</p>
徐怀民身宽体胖,面堂红润,是轮船招商局内专门负责码头营运的经理。</p>
权力不算大,但油水很足。</p>
在这位置上干个三两年,足够捞得盆满钵满。</p>
不过,轮船招商局虽以航运为主营业务,但几十年来,发展至今,其商业版图早已遍布沪上的各行各业。</p>
银行、保险、矿业、地产……</p>
这些才是招商局来快钱的营收重点。</p>
相比之下,小小的码头生意,无异于仨瓜俩枣,实在是不值一提。</p>
因此,尽管徐怀民有委任码头经理的权力,但在轮船招商局内部,却根本谈不上是个实权派。</p>
毕竟,码头经理只是听起来风光,若是换名称,改叫装运帮办、装运工头、装运把头儿……</p>
听起来立马掉了档次,似乎也就那么回事儿。</p>
但人在这个位置上,总免不了常年要跟帮派势力打交道。</p>
十里洋场的地痞流氓有求于他,自然全都虚着他,久而久之,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了。</p>
徐怀民渐渐错把手中的权柄,当成是自身的实力,人也愈发自视甚高,乃至时常在夜里于灯下幽幽感叹:</p>
唉,这十里洋场要是没有我,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呢――我呀,不易啊!</p>
徐怀民既然自认可以调停帮派纷争,当然没把刘雁声放在眼里。</p>
见对方笑脸而来,他也只是懒懒地欠了下屁股,勉强握握手,旋即便自顾自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鼻烟壶,用小拇指抹在人中上,猛吸两口,打了个喷嚏,一边在那瞎忙活,一边不正眼地开腔问话。</p>
“听说你想求我办点事?”</p>
“对对对,无事不登三宝殿,确实有事相求。”</p>
“哦,规矩懂不懂啊?”徐怀民仰起脑袋,鼻孔朝天,撇着张嘴问。</p>
“那当然,规矩都懂。”刘雁声朝门口看了看,随即转过身,轻轻拍两下公文包,笑呵呵地压低了嗓音,“徐经理放心,钱都给您准备好了。”</p>
“嗯,那就坐下来聊聊吧!”徐怀民朝斜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p>
刘雁声俯身坐下来,打开公文包上的铜扣儿,从里面抽出一纸巴掌大小的票据,搁在办公桌上,轻轻推了过去。</p>
“徐经理,这是国民银行的一万块汇单,请您笑纳。”</p>
徐怀民抻脖瞅了两眼,没拿,转而却抄起桌上的一本线装书,“啪嗒”一声丢过去,将汇单严严实实地盖在下面。</p>
一万块大洋,不少了。</p>
如果换做是青帮弟子给的钱,甚至还有点多,徐怀民也未必敢拿。</p>
但刘雁声不一样,他在青帮里可没有师承。</p>
而且会面之前,轮船招商局上层也没打过招呼,说明此人没什么背景,徐怀民便立即端起了架子。</p>
一万块虽然够数,但显然还有进步的空间。</p>
于是,徐怀民便把眼睛一闭,只管坐在那里,闷不吭声。</p>
刘雁声见状,连忙赔笑道:“徐经理别见怪,我们现在刚起步,等弟兄们拿下码头以后,头一个月的收成,必定如数奉上,全当是给您的孝敬。”</p>
闻言,徐怀民应声抬起眼皮,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如今回过神来,立刻换上满脸笑容。</p>
“哎呀,那行吧,幸亏你是遇见了我,要是换个别人你再看看,哪还有工夫听你在这废话呀?没办法,都是自找的,谁让我这人心软好说话呢!”</p>
“是是是,徐经理一看就是心慈面善的人。”</p>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徐怀民大度地摆了摆手,接着又问,“对了,你们到底相中哪个码头了?”</p>
徐怀民不仅不知道刘雁声想要哪个码头,甚至就连对方到底是什么帮派也不得而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件事儿。</p>
对他而言,码头归属于任何帮派都无所谓。</p>
最重要的是,他能从中拿到多少好处。</p>
在这个位置上,码头每次易主,都能刮到不少油水,因此自然希望帮派间纷争不断,越是朝秦暮楚,越是有利可图。</p>
然而,当他听见对方的要求时,却还是不由得愣了一下。</p>
“我们想要十六铺沿岸,靠近董家渡那三座码头。”刘雁声淡淡地说。</p>
“那三座码头?金源码头?”徐怀民立时皱起眉头,眼珠一转,喃喃自语道,“那可是楼静远的地盘呐!”</p>
“对,我们要的就是楼静远的地盘。”</p>
“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