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闯虎猛然惊醒,左右看了看问,“到了?”</p>
“这才几点就到了?”</p>
“那是什么情况?”</p>
“有茶叶蛋没?”江连横问,“拿出来打打牙!”</p>
闯虎一脸苦相,龇牙咧嘴道:“哎呀,东家,今儿茶叶蛋也没出摊儿,你让我上哪给你整去?”</p>
“那就陪我唠唠嗑!”江连横侧过身子说,“你说那个林七在傅家甸,那地方离哈城远不远?”</p>
“不远不远。”闯虎抹擦一把脸,精神精神说,“滨江县的傅家甸,其实跟哈城都在一个地方,就好比……奉天城和南铁附属地,就这种关系,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也没差太多。”</p>
江连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p>
回想起来,关外的“铁路附属地”,原本就是毛子最先提出来的说法。</p>
所谓哈城,若以“城市”而言,不过是最近十几年刚刚兴起的一座北方重镇,是由十几处村屯,伴随着铁路完工,渐渐聚合而成,更像是一大片商埠地,而且从未有过城墙。</p>
十几年前,那只是个笼统的称呼。</p>
具体说来,还得提香坊、傅家甸、秦家岗等等……或者是有些老人儿口中的“阿勒锦”。</p>
跨江铁路建成,松花南岸,铁路以西便是哈埠,南边是秦家岗,铁路以西便是傅家甸。</p>
渐渐地,为图方便,铁西口头上就成了“道里”;铁东口头上就成了“道外”;秦家岗也慢慢叫成了南岗。</p>
名义上,这一大片地方,全都归属于滨江县管辖,但谁都知道,道里的埠头区和秦家岗,凡是得听洋人说上句,县衙也就只能管管傅家甸这片地界了。</p>
“这么说的话,道外的人应该挺杂?”江连横问。</p>
“那肯定啊,道外是正儿八经的杂巴地。”闯虎解释道,“东家,别看道里干净立正,但你要真想打听点事儿,还是道外的消息灵通,就是你得辨辨真假。”</p>
江连横默然点头,算是对哈城有了个粗略的印象。</p>
临近中午,几人纷纷醒过来,在火车上随便垫巴了一口。</p>
不多时,火车驶入宽城子车站。</p>
众人下车换乘,由此往北,便已不再是南满铁路,而是进入了毛子管辖的中东路段了。</p>
江连横和薛应清相对而坐,窗外的雪景倏忽而逝。</p>
“待会儿,等到了地方,有人接站没?”江连横问。</p>
薛应清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回道:“那当然,要是连这点儿交情都没有,那我何必还大老远地跑这一趟?”</p>
话到此处,江连横不免好奇地问:“你那个朋友,到底是吃哪一门儿的?光说吃的杂,能倒腾色唐点子的人,总不至于是个街溜子吧?”</p>
薛应清原本不想多说,无奈旅途烦闷,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起来。</p>
说起来,她口中的这位并肩子,那也是个白手起家的能人。</p>
此人名叫盛宝库,绰号“老钱儿”,祖籍胶东。</p>
二十来年前,他也是老哥自己闯关东,光腚打天下,最后在哈城地界儿站稳了脚跟,从道外混进了道里,成了一方人物。</p>
胶东人来关外,有三个地方的爷们儿不得不提。</p>
这三个地方在胶东,是连成一片的古县,别看挨得近,彼此间却是各不相同。</p>
老话说得好啊!</p>
“黄县的嘴子”、“蓬莱的腿子”、“掖县的鬼子”。</p>
黄县嘴皮子利索,为人诙谐风趣,妙语连珠。他们闯关东,走得不远,大多走到奉天、铁岭等地,就不再往北走了,落地猫冬,坐炕上就开始唠。</p>
蓬莱腿脚勤快,走南闯北,关东算什么,吃饱了拍拍肚皮,一高兴没准就回去了。</p>
掖县机灵鬼道,正所谓“京片子、卫嘴子,转不过掖县的鬼子”。他们闯关东,走得最远,哈城地界儿有不少商会会长,就是这地方来的人。</p>
这位“老钱儿”盛宝库,老家就在掖县。</p>
刚到傅家甸的时候,他也是个逃荒的流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翻遍了也凑不出仨大子儿,叫花子看见他,都得把碗捂起来,怕这人跟自己抢食儿。</p>
最开始,盛宝库十几岁的时候,当过“摘帽党”,说白了就是当街抢人帽子的行当。</p>
哈城天冷,只要有点家底的人,戴的都是旱獭之类的皮货帽子。</p>
盛宝库把帽子抢过来,转手卖出去,也能混口饭吃,但平常不敢多花钱,总得攒着。</p>
怎么呢?</p>
怕下次挨打的时候,没钱看大夫。</p>
人要是饿急眼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只要能挣钱吃饭,哪管什么坑蒙拐骗偷,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跟各路江湖中人,渐渐混了个脸熟。</p>
哈城的胶东老乡多,互帮互助,也不知盛宝库在哪碰见个贵人,拉了他一把,从给人当学徒做起,入门干上了“钱桌子”的生意。</p>
生意越做越好,盛宝库也就成了“老钱儿”。</p>
从道外走进道里,看似横穿一条铁路而已,实则却是跨过了一个阶层。</p>
听到此处,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p>
江连横不禁好奇地问:“‘钱桌子’是啥生意?钱庄?”</p>
“差不多吧!”薛应清扣好貂皮大衣,重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跟钱庄不一样,就一张桌子,没有存储,只有交换,倒腾羌帖的,坑空子。”</p>
“假钱?”</p>
“有真有假,哈城人杂,不止有毛子,还有其他地方的洋人,卢布、英镑、法郎、马克、过去的老钱儿,‘钱桌子’的人都能换。”</p>
光凭一张桌子,能干起这么大的买卖?</p>
江连横不信,随即问道:“他是把这行全给吃了吧?”</p>
“那我就不知道了。”</p>
薛应清欠身看了看窗外,隔着玻璃呼出一团哈气,喃喃自语地说:“你等下碰见老钱儿,千万别提过去,尤其是他‘摘帽子’的事儿。”</p>
“懂,今非昔比了么!”江连横靠在椅背上,笑着小声嘟囔,“我也从来没要过饭呐!”</p>
“快到了。”</p>
“是么?”</p>
江连横俯身看向窗外,却见朦胧的夜色下,不远处亮起一片橙黄色的街灯,一栋栋形制瑰丽、美轮美奂的欧式建筑随之映入眼帘,同玻璃上车厢内的倒影互相交叠。</p>
不多时,周围的旅客也纷纷探头张望,惊艳之余,不禁啧啧称奇。</p>
有零星几个毛子富商,则是流露出一脸自豪的神情。</p>
二等车厢的赞叹更甚,一阵阵嘈杂骚动,惊醒了熟睡中的孩童,哭泣声许久未歇。</p>
火车缓缓驶入月台。</p>
这地方,该叫她什么?</p>
滨江县?阿勒锦?亦或是――</p>
夜幕下的哈尔滨……</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