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城干啥呀？”江小道边走边说，“你瞅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了那边，你咋活？七叔，留下吧！”</p>
宫保南撇了撇嘴：“让你说的！我这么大个人，还能活活饿死咋的？”</p>
小雪在旁边接茬儿说：“对！他有钱！我昨天晚上看见了，老多钱了！”</p>
宫保南心头一凛，急忙张手捂住小雪的嘴巴，贼似的冲来往行人左右看看，随后低声骂道：“傻丫头片子！出门不露白，拎个大嘴岔子，不够你瑟的了！闭嘴！”</p>
江小道仍在旁边絮叨：“七叔，你想退就退吧，我不拦你。但你也没必要非得走啊！就算你要走，去大连、辽阳、海城，找个近点的地方呗！逢年过节，我还能去看你，非得去那么老远干啥呀？”</p>
宫保南佯装洒脱，道：“大好河山，多走走、多看看呗！”</p>
“我还就不信，咋的，东北你都走遍了？”</p>
“小道，别劝了。”宫保南站定，拍了拍小道的肩膀，“都是大老爷们儿，就别让外人看笑话了，你保重，我走了。”</p>
“来来来，检票检票！把票都准备好喽！”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声叫喊，“让一让，都让一让，有点儿眼力见，让东洋的旅客先进站！嗨！抠呢齐哇！嗨！阿里嘎多！”</p>
“小道，回去吧！别送了！”</p>
宫保南把火车票递给检票员。</p>
江小道仍然不走，跟在后头，却被检票员一把拦住：“哎！票呢！”</p>
“我送人。”</p>
“现在乘客多，不让送啊！走吧走吧！”</p>
江小道连忙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偷摸塞进检票员手里，俩人眼神一瞟，也就混着进去了。</p>
江小道立马快步追上去：“七叔，你到了京城，给这边派个电报吧？给我个信儿！”</p>
“行，等我安顿好了，就告诉你。”</p>
三人一同来到月台，四下里站满了等待火车进站的旅客，华洋、老幼、男女、贫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p>
时下风雪初起，火车似乎晚点，等得让人心焦。</p>
其间，江小道苦口婆心，再三挽留，无奈七叔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离开，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p>
看得出，尽管宫保南有些不舍，却也难掩对隐退后的生活的憧憬――终于不必再拧巴下去了。</p>
“呜――呜――”</p>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漆黑的火车头冒着滚滚浓烟，终于进站了。</p>
旅客们纷纷提起行李，争先恐后地走近月台，霎时间变得躁动不安。</p>
“嗤――”</p>
车门打开，旅客们陆续走进车厢。</p>
宫保南说了一路“别送了”，及至临别之际，却忽地站定脚步，回过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大侄儿。</p>
“小道，大蔓儿了！”</p>
江小道撇撇嘴：“这才哪到哪呀！还没走南闯北，山河湖广，哪也没去过，自家里一亩三分地，谈什么大蔓儿。”</p>
宫保南点点头：“以后就得上道跑了。”</p>
“嗯！”</p>
“教你的本事，别落下，没事儿勤练。”</p>
“你也没教我啥呀！”</p>
“呃……多少不也教点了么！”</p>
“你那纯粹是糊弄差事，我还不知道你？”</p>
列车员在月台上来回游走，催促着一众旅客：“抓紧上车！抓紧上车！前面的往前动一动，别老个门口糊着！”</p>
叔侄俩左右看了看月台上渐渐稀少的乘客。</p>
宫保南提了提手上的行李，深吸一口气，话锋陡转，竟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p>
“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关伟？”</p>
江小道蓦地一怔，忽然瞪大了眼睛，问：“七叔，你知道？”</p>
宫保南眼神飘忽，思忖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知道。不过，我也知道，他确实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和你爹的事儿，所以――”</p>
“他要是做了，当初怎么可能还敢回来？”江小道打断道，“七叔，你是想给他求情吗？”</p>
“不是求情，而是他本来也可以将功抵过。”</p>
“你跟我媳妇儿说的一样。”</p>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宫保南问。</p>
“功是功，过是过。”江小道淡淡地说，“不过，既然你和小妍都说了，我会掂量着办的。”</p>
列车员的声音再次响起――</p>
“抓紧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啊！哎！那边儿那仨人，赶紧上车，听着没有？”</p>
叔侄俩一齐回过头。</p>
月台上已经几乎看不到其他旅客了。</p>
小雪在一旁摇晃了两下宫保南的胳膊：“还走不走啊？火车都要开了！”</p>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p>
老七拍了拍大侄儿的肩膀，催促道：“小道，回吧！以后就剩你和小妍，多多保重。”</p>
江小道默默点头，紧接着却突然猛地抬起手。</p>
幸好宫保南眼疾手快，当下便一把叨住小道的手腕，往后退了半步，骂道：“小王八蛋！你要干啥？”</p>
儿子打爹，我早晚还回来！</p>
宫保南对这句话记忆犹新，尤其是见过江小道枪杀钩子以后，便一直防备着这小子一手。</p>
如今分别，不知何时再见，想趁此机会，把当年那几个嘴巴子还回来？</p>
“小子，别做梦了！你还嫩点儿！”</p>
江小道甩开胳膊，骂道：“你这人，心眼儿歪，瞅啥都歪！”</p>
按小道的性格来说，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年说过什么，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时机“报仇”。</p>
但是，事到如今，他却突然不敢再把当年的嘴巴子还回去了。</p>
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p>
江小道害怕，怕跟七叔“两清”，少了一丝牵绊，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p>
相反，他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七叔。</p>
穷家富路，盘缠要备足！</p>
宫保南却难得地摆了摆手：“小道，你的好意，七叔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用不着靠你接济过活呢！你以后用钱的地方不少，自己留着吧！”</p>
江小道却瞟了一眼小雪，低声说：“这是她爹妈的那份钱，我和小妍从白家的账里摘出来了。七叔，这都是冲你，你救她，我爹没说什么，那我也成全你。”</p>
宫保南有点难为情：“我这也是装瘪犊子，都是伪善罢了。这世上要真有十八层地狱，我也得下去。”</p>
“那咱们不是正好有个伴儿么！”江小道故作轻松道，“你说的什么伪善不伪善的，我听不懂，我也懒得想这些。你要装瘪犊子，就继续装吧！你要不装，我这会儿还在西伯利亚挖金子呢！”</p>
“小道，给你添麻烦了。”</p>
“不麻烦，你救过我，无论你管我要什么，都可以给你，何况是一条人命。”</p>
“行，那我收下了。”</p>
宫保南把小雪抱进车厢里，自己也紧跟着上了火车，最后一次回头，摆了摆手。</p>
“小道，回去吧！”</p>
小雪竟也从车厢里探出头，有模有样地学道：“回去吧！”</p>
江小道孤身一人站在月台上，冲两人点点头，挥了挥手。</p>
“回吧，小道！”</p>
“嗤――”</p>
车门关闭，汽笛声响起，火车头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人涕泗横流。</p>
“哐当……哐当……哐当……”</p>
车轮缓缓开始转动，江小道情不自禁地跟着火车往前走。</p>
宫保南和小雪凑在车窗前。</p>
冰霜把窗口冻得严丝合缝，俩人费了半天劲，仍然没能打开车窗，于是便只好隔着厚厚的玻璃，张着大嘴，冲江小道挥手道别。</p>
江小道听不见俩人的声音，看那嘴型，似乎是在跟他说――小道，回去吧！</p>
回去吧！小道！</p>
可是，回哪儿去呢？</p>
江小道依然跟着火车，脚步渐快，冲他们挥手道别。</p>
“呜――呜――”</p>
汽笛声刺耳，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p>
这似乎是一个告别的季节。</p>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江小道不知已经跟多少人告别了，李正、张大哥、还有七叔……</p>
当然，其中还有生死告别，老爹、二叔、三叔，还有更早的四叔……</p>
“呜――呜――”</p>
火车终于远去，仿佛一柄长剑，直刺稠密的雪帘深处，最终消失于一片空茫。</p>
江小道放缓脚步，渐渐停住，放下胳膊，忽然觉得两只手没着没落，拽拽衣襟、笼笼袖口，也不知到底该放在哪里，只是默默地眺望远处，细细品味这一场漫长的告别。</p>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他所告别的，不仅仅是一些人，而是一整个时代。</p>
江小道怅然若失地离开火车站，刚刚走下台阶，便看见东广场上，有五六个报童，一边发疯似的狂奔，一边扯着嗓门大喊：</p>
“号外！号外！”</p>
“大新闻！大新闻！特大新闻！”</p>
“清帝逊位，五族共和！”</p>
“孙大炮请辞，方总统即位！”</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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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1</p>
欠更：7</p>
这章有点难写，昨晚没写出来，还欠一个。</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