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无红颜,又无甚别的爱好。
这辈子的心血,也全都放在了夏朝。
他的人生恍如一条单行线,这辈子都在为夏朝考虑,从未有过别的更加强盛的欲望。
所以他能够接受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因为总有新的才俊涌现而出。
这是夏朝的幸运,总有人能够接替下去。
这是个人的不幸,他终究没有办法陪伴夏朝走完全程,从一而终。
很快,他的名字也将成为烙印在史书上的那一个,或褒或贬。
仔细想来的话,应当是褒多一些的吧?
史书几笔,可换得七十余年的心血呢?
后人,又是否能够理解他对于夏朝的热忱和期许?
他没有办法那么平静的接受自身的死亡,他心中尚有未竟之事。
“顾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未和旁人谈及过。”
启志帝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
“哦?”
顾担问道:“什么事?”
“我的老爹,临终之前,在床前的时候,最遗憾的一件事,便是没有见到您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启志帝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那是带着些许欠打的,略带些俏皮和庆幸的笑容,“在这一点上,我已经赢过老爹太多。”
“哈,那还真是父慈子孝。”
顾担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皆是大笑。
笑着笑着,启志帝的眼角,有泪水滑落而下。
“真不甘心啊”
启志帝又一次说道。
他已经说了很多次。
但每一次,都是真心实意。
他不想死。
他一点也不想死。
只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人生过百,方知世事稍纵即逝,白云苍狗,忽然而已。”
启志帝原本挺直的腰杆,逐渐佝偻起来。
他累了。
苍老的身躯,重新躺在床榻上,不再说话。
再多的话,也无法说尽他心中的不甘。
一代帝王,亦如浮云。
启志帝的呼吸,逐渐微弱。
胸膛起伏的间隙,也越来越长。
不甘的魂灵,终究无法执拗过那漫长而黑暗的阴云,整个人犹如沁入水中,逐渐沉降。
唯有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温暖,尚且滋润着濒临崩溃的躯壳。
忽然,启志帝挣扎起来。
那张苍老的面容上,皱纹堆叠、扭动,恍如不甘的恶鬼,他强自振奋着,振奋着自身的力量。
终于,他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昏黄的目光,已经没有焦距,眼前一切模糊一片,介乎于昏沉与黑暗之间,什么都看不清楚。
“顾先生?”
启志帝格外不安的出声唤道,握着顾担的手掌犹如铁钳一般,牢牢抓住,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我在。”
顾担说。
“你说.你说”
启志帝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声犹如风箱鼓荡,“夏朝可否,一统天下?”
他还惦记着。
他始终都惦记着自己想做,但一直没有去做的事情。
启志,启志。
启大同之志,启夏朝一统天下的志愿!
那份功业,终究没有在他的手中完成。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短暂的沉默。
随即是肯定的声音响起。
“会的,会的。”
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他的手,顾担缓慢,但坚定的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即使不是现在。”
“那就好那就好啊。”
启志帝惊慌的表情终于褪去,像是得到了许诺的孩子,满怀期许,“那一定是一件,震古烁今的大事业吧?”
“是的。那需要很多人的努力,但一定会做到。因为夏朝有你,有你们的努力,所以一定会做到。”顾担说道。
“我?”
启志帝声音欣喜。
“我啊.”
一声不知是欣慰,还是长叹的声音落下。
声息渐止。
夏朝一百五十九年,春。
历时七十三载。
夏朝第三位夏皇,启志帝驾崩。
享年一百零一岁。
顾担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目。
“好好休息。”
顾担轻声说道。
以凡俗之身,年逾百岁。
放到人间,称得上是喜葬了。
只是启志帝的身份特殊,为国谋划的时间,几乎快要相当于王莽和承平帝的总和,对于夏朝子民而言,其间的份量也绝对不小。
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时代,这么一位真正意义上德高望重的定海神针逝去,恐怕还会掀起一阵波澜。
不过,启志帝早已料想过这件事,早在两年前便有所铺垫,又是以罪己诏的形式传遍四方。
便是死,启志帝也希望用自己的死亡,为夏朝换来些更为有利的东西。
这么一位为国奉献一生的皇帝,是夏朝的幸运,尽管他曾经颇为偏激,却未酿成大错,临渊止步,善莫大焉。
所以顾担要来送他最后一程。
为启志帝最后整理了一番仪容,使他保留皇帝的颜面。
顾担起身,看了眼空荡荡的房间,隔着窗户,能够看到外面刚刚升起不算太久的日头,呈现出些许橘黄色,尚未爆发出真正的光与热。
这个悲伤的消息还没有被外界知晓。
但要不了多久,又是一次与国同悲切。
前方,还有更多的挑战等待着夏朝,在新的时代之中,夏朝需要重新调整自身,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位置。
旧的人已经逝去,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新的时代,已是近在眼前了。
顾担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一句话,告慰逝去的魂灵。
“等一等,要不了几年了我会出手。”